孟夏并不害怕张远瞻告状,因为告完状后该害怕的是张远瞻一家。
这次放学她没有去找她爸,而是直接回了家。
刘翠在走廊里做饭。
相较去食堂,在家做饭划算一些,但像秦锐家,张安俪不爱做饭,他们去食堂吃得多,关键是人家不差吃食堂的钱。
刘翠从墙角堆着的白菜里挑了一颗,从中间一刀切开。
“妈,咱们今晚吃白菜?”
刘翠点头:“醋溜白菜。”白菜是最便宜的。在北方,十二月份后,白菜就成了家家户户餐桌上的主角儿。
显然,孟夏一家提前进入了吃白菜的阶段。
孟夏回屋放下书包,出来给刘翠帮忙。
刘翠让孟夏看看馍馍馏好了没,馏好了的话盛到小簸箕里。
她则炒白菜,先在锅中放入油,姜、辣椒,伴随着呲啦呲啦的声响,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
再把切好的白菜帮和白菜叶先后放入锅中翻炒,接着加入一点儿酱油,再沿着锅边淋一勺醋。至于为什么沿着锅边淋,是为了让醋顺着锅流到菜上更好地入味。
最后一步是加淀粉水,半碗就够了。
菜做好后,孟林还没有回来。
趁着这个空,孟夏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拿给刘翠,说:“妈,你可以对着这个通知学认字。”
她妈一直以来都想认字,但琐事太多,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缝衣服,还要去食堂帮忙,进步速度缓慢。
孟夏觉得照这样下去,她妈认不了多少字。
刘翠就着围裙擦了擦手,郑重地接过通知,惊喜道:“你哪来的?”
孟夏脸不红心不跳回答:“学校发的。”
其实这张纸是她写的,至于内容嘛,和那份开展计划生育工作的告示一模一样,她打算让她妈了解了解政策,开阔开阔思想。
当然了,她并不指望她妈看个政策就能放弃生儿子的想法。
毕竟二十一世纪某些人都做不到,何况这个年代?
孟林今天下班留了一会儿,因为“工人力量”活动。
“工人力量”是上面指定的主题宣传教育实践活动,每个国营厂都要搞,红旗化工厂作为崇城老大哥,不仅要搞,还要搞出花样,搞出特色,搞出榜样来。
厂里下达指示后,各车间再下达任务。
孟林所在的四车间,以“工人力量”为主题,打算开展工人学《资本论》活动,目的是提高工人理论修养,将理论融入实践,展现工人的潜力与能量。
这一套东西是秦锐提的,因为宋建功,也就是宋书记,点名要他负责四车间的“工人力量”活动。
孟林听到学《资本论》几个字时,内心很无语:车间工人都是什么文化水平啊?学《资本论》?有没有搞错?
让办公楼那群人学还差不多。
于是抱怨了一嘴,结果被批评说思想态度不端正,而批评他的这个人……是他的亲师弟(行四),闻刚。
闻刚,孟林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对于段师傅、秦锐,他多少有点感情。
因为有感情才会产生各种复杂的情绪,才会对段师傅的区别对待感到委屈,才会过了十多年还记得秦锐说过的话。
但对闻刚,孟林是纯粹的讨厌。
闻刚这个人,跟孟林是两个极端,如果说孟林小时候比别人多长了好多心眼儿,那闻刚刚好相反,比别人缺了好多心眼儿。
缺心眼儿的典型表现是唯秦锐主义者。
唯到什么程度呢?不允许别人说秦锐不好。
很多时候,孟林还没开始思考(怎么搞小动作),闻刚就气势汹汹地过来说孟林要对秦锐不利,更过分的是动手。
简直不可理喻。
更不可理喻的是,跟闻刚讲道理,比如现在,你如果跟他说《资本论》难度太高,工人根本学不了,但闻刚听完后才不管这些,只会咬定你不配合工作,嫉妒秦锐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
孟林实在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索性闭嘴,并准备看好戏——到时候工人学不了《资本论》,看这个活动怎么进行。
不光孟林有这种担忧,还有四五个人不赞同,但由于秦锐在群众中很有威信,所以这个活动方案就通过了。
接下来是分组。
闻刚立马去找秦锐,在跟秦锐一组后挑衅地看了眼孟林。
孟林:“……”
很快,孟林组好了队伍,有他熟悉的人,也有他不熟悉的人。
他私心想当组长,于是对关系要好的一人使了下眼色。
对方立马明白:“我们几个人之中,林哥经常借书,这次学《资本论》,我看就由林哥带头吧。”
“我赞同,我可听图书管理员说,孟林是厂里借书最多的人,当组长我们服气。”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其中有个人犹豫了半天,他原本想争取这个组长的,但见大家都支持孟林,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不好反驳,于是跟着同意了。
孟林最后讲话:“既然大家如此相信我,那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同时,我希望大家积极配合我的工作,有问题及时反馈,有意见及时提出,让我们八个人共同努力,一起把这个活动搞好。”
大家鼓掌点头。
就这样,孟林当上了四车间第五小组的组长。
在秦锐那登记完小组成员的名字,孟林转身离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怎么孟林是组长啊。”
是闻刚的声音。
秦锐打断闻刚的抱怨:“他是你二师哥。”
闻刚不屑地撇了下嘴,毫不客气地讲道:“我只认你和大师哥,孟林才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的事儿。”
孟林停住脚步,屏息凝神。
闻刚是个急性子,话向来说到底,不会露一半藏一半,于是孟林听到了让他无比震惊、愤怒的话。
只听闻刚说:“要不是他爸在那场爆炸事故中死了,师傅怎么可能收他?”意思是说,孟林能给段师傅当徒弟多亏亲爸死在了那场爆炸中。
所以闻刚根本不承认这个二师兄。
有些人脑子就是有毛病,说的就是闻刚。
孟林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怪不得师傅会区别对待!怪不得秦锐跟他说大家尽力对他好了……他如今想明白了,因为在他们眼里,他能成为师傅的徒弟已经是烧高香了,他没资格要求更多了,甚至他应该对那场爆炸感恩戴德!
外面突然刮起风来,紧接着是瓢泼大雨。
梧桐叶被风吹来吹去,又被雨淋来淋去,黑夜让人看不到秋雨的样子,但哗啦哗啦的声音诉说着这场秋雨下的多么急促,多么激烈。
秦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下雨了?”怪不得没走。
孟林被惊醒,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冷冷地“嗯”了声。
秦锐没注意这个小细节,他看向外面的雨,感叹了一句:“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这以后天气越来越冷了。”
这时闻刚赶过来,邀功地说道:“锐哥,走吧,我找到伞了!”
一把伞最多容二人,所以秦锐转头对孟林说:“我们先走了。”下一秒似乎意识到这么说不太兄友弟恭,于是补救道:“只有一把伞——”
他也没办法。
没等秦锐说完,闻刚直接打断:“锐哥,别墨迹了,雨越下越大了。”
秦锐看向孟林,似乎要孟林表个态。
孟林此时无比的冷静,他大度地一笑,说:“你们先走吧。”
听到这话,秦锐才拉着闻刚进入雨幕。
“刚子,先到我家,让你嫂子给咱俩下饺子吃。”
“哎!我就好这一口。”
“……”
空气安静下来了。
孟林抬起狭长的单眼皮,流露出冷酷的神色。
从此时此刻起,他再也不会对别人抱有期待和希望,但凡有一丝都是对自己的残忍和伤害。
如果说昨天,前天,孟林还想着向师傅、向秦锐、向大家证明自己,但现在不是了,超过别人不再是他的目的,变得强大才是他的目的。
在这个世上,没有同情,更没有理解,别人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好的了。
孟林对自己说:没有人可以拯救你,除了你自己。
“爸——”
孟林一愣,是他幻听了吗?
孟夏又喊了一遍:“爸,我和妈来给你送伞。”
孟林的心一下子活了起来,整个人像是泡进了温泉,他恍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妻子、女儿挂念着和惦记着。
原来在这个世上,还有一样东西,或许全世界都会抛弃你,但它不会。
它就是家。
孟林朝雨幕中喊道:“我在这。”
孟夏拉着刘翠往前,可刘翠摇了摇头:“你爸……不喜欢我过来。”她男人觉得她出现在车间会给他丢脸。
刘翠把手里的另一把伞给孟夏:“闺女,你给你爸送过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孟夏劝不动她妈,只好撑开另一把伞。
“爸,你等着,我马上过来了。”
回家的路上,孟林抱着孟夏打一把伞,刘翠跟在后面打一把伞。
雨,慢慢变小了。
到家后把门一关,似乎把风雨一同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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