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少年沿着林间的崎岖小路,磕磕绊绊地跑着,时不时警觉回头,好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他一身衣衫漂亮精致,只是脚上的木屐和袜子却已经沾满污泥,平添一抹狼狈。
只不过,虽然似乎身处险境,少年的神色却并不见惊慌,奔逃间不忘用手提着衣袍下摆,以免沾上了泥土,或者绊到丛林间的枯草树枝。
在渐暗的天色中,他腰间闪动的玉牌开始显眼起来。
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它闪亮的节奏恰好呼应了少年嘴唇的蠕动。
就好像他在与它对话一般。
木易卿一边跑,一边和玉牌另一边的人讨价还价。
“待不下去了,真的待不下去了,那老虔婆竟想对我动手动脚,再待下去我清白不保!”
“……凭什么是我的责任?你愿意找谁就找谁去吧,老子不干了……怎么,老子就是老子,你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自称老子!”
“……我不回去!……好吧,我说实话,我被下了药,我怕我再不跑就跑不掉了……什么叫我不小心?还不是你让我扮成叫花子,我衣食住行都是她给的,合欢宗的秘术那么多,我还能怎么小心?”
“别吵,我好像看到个人。”
玉牌又亮了几下,大概是对面冷嘲热讽之类的。但木易卿没再回应,而是轻巧地猫下腰,藏在一丛灌木后,把一个像地图又像指南针的玩意举到面前,就着昏暗光线细细查看。
这东西显然是高阶法器,上面显示的正是此时木易卿所在周遭的地形图!
而此时,那地图正在微微发热,那只平时隐形起来的针,正坚定地指着某个方向,并且正在变短、变粗。
这代表那边那个人越靠越近了。
木易卿钻进树林,跑出好远,然后屏息收敛起神识,打算等那人经过后,再回到小路上。
他与对方距离很远,这么远的地方哪怕连问心境尊者都无法探知,但木易卿还是谨慎为上。
……万一对方手里也有他这样的法器呢?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木易卿正百无聊赖地胡乱思索,漫不经心看着地图,希望那人赶快过去。却忽然看到什么,眼神定住。
那个人……不动了。
发现他了?怎么可能?
这可是问心境尊者都无法感知的距离,加上他十分擅长的隐匿术啊。
更何况,合欢宗唯一的问心境正在他身后大发雷霆,绝不可能这样悠闲如同散步一般从对面走来。
木易卿更倾向于是巧合。
果然,那人大概是没发现他,因为指向针只停了一下,便重新开始发热,变形。
这一次是变细抽长,好像要细得消散在地图上。
大概是想到什么,决定回去?
木易卿等指向针从地图消失,才重新跑起来。
玉牌又开始闪烁。
“莫吵。我好像知道了,刚才那人应该是住在这里的……撷香居。奇怪,我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从不知这园子是有主人的……”
木易卿远远看到凌韵的院落,愈发坚定了先前的判断——大概是住在这里的人出来散步,见天色黑了就折返了吧。
“没事,他没发现我,我现在已经在他院外了,他还在悠闲地走来走去呢,蠢人……啊。”
木易卿小声惊呼,絮絮叨叨的话语戛然而止。
玉牌亮了一下,也小心地停下了。
木易卿来的方向,远远追来一群人,与此同时前方也听到喧嚣的人声,地图上的指向针已经跟疯了一样乱转,整个法器都在发烫。
木易卿来回转头看了两圈,当机立断,推开身侧院落的门。
他运气不错,院落没有禁制。
这是好事。说明里面住的是地位很高的人,没有人敢贸然打扰。同时又说明里面住的不是合欢宗里手握要务的人,因为那样的人往往多疑又警醒,睡觉都恨不得枕边放把刀。
联系到前段时间这里空着的事实,木易卿推断,这里住着的是合欢宗某个重要的客人。
客人,最好骗,也最好摆脱了。
木易卿唇角勾起,尽可能忽略体内时不时蹿起的热气,提步往里走去。
同一时间,凌韵还在自己后花园长廊中看风景。
察觉到有人闯入,不免有些不耐烦:【怎么出去散步遇到人,回来也要遇到人?】
【不会是阿枳给你找的人吧?】
珞矶一说,凌韵觉得还真有可能。亓枳今天不知为何,对她的性|福忽然上起心,颇有这一次一定要让她尝到甜头的架势。
其实也不是不行,凌韵想。反正凌犀不在了,齐何辜也不知道去哪了,这一次没人阻拦她,若是真的看对了眼……嗯,至少先留下培养培养感情,认识的第一晚就滚床单还是有点太快了。
【我可真矜持呢。】
凌韵自我感觉良好地自夸。
珞矶:……
【怕是你对矜持二字有什么误解。】
斗嘴间,那人已经来到后院。
凌韵闲闲拨弄了下面前的花蕊,悠然回身,与十步开外、还站在月亮门边的少年四目相对。
木易卿一怔,停住脚步。
他觉得很神奇。
清风冷月般的人,实在是……和合欢宗太格格不入了。
木易卿不露声色地将沾满污泥的鞋袜藏在长袍下。
凌韵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回头去继续看面前的花:“阿枳叫你来的?”
木易卿愣了一下,微垂着头,看上去有些娇羞似的,轻轻“嗯”了一声。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
【凌韵?转性了?】
【才不是呢。只是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愿的,我可没有强迫人的癖好。】
她发现少年神色里全无合欢宗人那种热烈的讨好,被她问话时也犹豫了一下,很有种逆来顺受的味道。
虽然那少年看身形就知是极品,但以凌韵的资本,完全能找到替代,还是主动的那种。她可没有“非要征服一个不喜欢她的人”这种变态的兴趣,她更喜欢被动躺平,在主动送上门的里面挑选,毕竟就这些其实都还挑不过来呢。
对她不感兴趣的人,就算再好,她也懒得多看一眼。
此时凌韵便真的没再往月亮门边看一眼。她以为她那样说后,那个少年会自己从哪来回哪去。
然而,就在她踱出两步时,身后蓦地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像只小动物似的,轻巧又急促。
“姐姐。”
她的衣袖被少年从后扯住。他声音娇娇软软的,让人听着像被包裹进棉花里,忍不住便心软。
凌韵回过头。
近距离面对面,少年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她以为自己两千五百年来每日在水镜中看绝世美人,已经免疫了,此时却还是心生惊艳。
少年脸庞小巧,唇色嫣红,唇瓣、鼻子无一不精致。
而最漂亮的是他那双眼。眼睛很大,乍看圆得无辜,上眼皮却有个恰到好处的、锋利的折角,使得略宽的双眼皮颇有种深邃感,增添一抹痞里痞气的、不良少年那种渣帅,眼尾偏又垂下,小狗狗一样稚嫩纯粹又惹人怜爱。
一切组合在一起都太精妙了,凌韵都不由感叹,这真是造物主宠爱的一张脸。
他的身段却只比脸更妙。莲青色布料柔凉的袍子,款式简洁素净,只在袖口有绣纹装饰,腰间一根系带勒出完美轮廓,腰是少年的纤细,肩是少年的纤薄,身形却如松如竹,是少年最蓬勃的力量。
再往下,是踩在回廊地板上的一双雪色赤足。
不愧是阿枳送来的人,连脚都那么好看。
凌韵心中感叹一回,不想跟个老色批似的盯着人的脚看,便淡淡把目光转回对方脸上,轻微挑眉:嗯?
少年小巧的上牙轻轻压住下唇:
“我不想走。”
嗯?少年你可别后悔?
凌韵识海漫起冲天的粉色烟雾,表情却清冷淡漠:
“我不需要你。”
“我知道,是我需要姐姐……”少年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姐姐可不可以收留我?”
凌韵盯着他思量了一阵,表情上高深莫测什么都看不出。
此时天已经快全黑了。借着身后灯火的微光,少年的皮肤细腻得好像在泛着暖色的荧光,似乎还透出点清透的粉,像颗饱满诱人的水蜜桃。
【他好像没哪里像凌犀吧……】
器灵的委婉劝说断在清冷的声线里:
“跟上吧。”
木易卿放轻脚步,雀跃又小心地跟在她后面。凌韵唇角露出一抹轻笑,心里快乐得直放鞭炮。
一双沾满泥的木屐,并一双白袜,静静躺在月亮门边,回廊尽头。
木易卿轻快地踏着前方少女踏过的地方。
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她看他的眼神冷漠得像是看石头,比他在合欢宗能见到的其他任何人都安全,他怎么可能走。
哪怕……
木易卿轻轻伸出舌尖,舔了下唇,眼底深处压抑的火焰闪了闪。
这个人的话好像倒是没什么不可以。她可是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都更让他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