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在场众人都随着掌门和凌犀之间的那根弦一起紧绷起来。
能让掌门露出如此慎重神情,必然不是一般的变故。
立时有长老反应过来,低声道:“莫非,是那邪兽……”
所有人惊疑地转头看向掌门和凌犀,等着他们回答。
掌门藏在礼服宽袖中的手指摸了摸手腕。
回元宗后山的万煞之谷,镇压着一只邪兽,名为恚獍。
恚獍五百万年前出世,在人世间横行,致使大陆生灵涂炭。是当时的无情道老祖创建了灵煞双修的功法,修为暴涨,突破凝魂境,才终于将恚獍捉住,封印在万煞之谷。
无情道门世代肩负的一项重任,就是看管万煞之谷的封印。
这封印掌门和凌犀身上各携一份复刻。掌门刚刚感受到,封印受到了巨大冲击,是她掌管此禁制三千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暴动。
立即赶去万煞之谷、加固封印、调查邪兽暴动原因,是当务之急。
可是回元宗新一辈领军之人凌韵的结丹大典开始在即,外面的人均已落座,翘首以盼。
掌门一时间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凌犀淡淡出声:“我去。”
长老们悄然松了口气,有人看向凌韵。
凌犀也看向凌韵。
凌韵张了张口。
但是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师尊放心去吧,她一个人就可以?可是她的结丹大典,她其实有些希望他在。
她懂事她端庄她矜冷,那是在外人面前。在凌犀这里,她的情绪总是复杂矛盾许多,一方面想要完美地演绎那个他希望她成为的清高仙女,一方面又偶尔会在内心里像个小女孩般依赖。
或许是他太强了,强到无论是谁在他面前,都会对他产生依赖。
也或许是他总能够在恰到好处的时间,不经意成为她的靠山,让她不知不觉养成了依赖的习惯。毕竟哪怕是一座冰山,只要能遮风挡雨,也是一座合格的山。
凌犀先她一步开口:“我会回来的。等我。”
最后一句也是对着掌门说的,表明他会及时赶回来,亲手替徒弟戴上道冠,陪她完成这重要的仪式。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凌韵承认,她竟然被她的冰山师尊暖到了。
可是很快,那股暖意就随着那个人的离去消失,淡到凌韵怀疑心底那一丝感动和莫名的不安一样,都是她社恐面临大场面之前的负面错觉。
……
此时殿外,来参加大典的人略略一数,有超过万人。
放眼望去,广场上珍奇花草竞相盛放,仙鹭盘旋高空,鸣音空灵缥缈,有如仙乐乐队齐奏。
前排若干宽敞席位,上面坐着的都是各门派掌门和入元境的真君,就连玄丹境真人都不得不坐在偏远的椅子上。
有幸跟着师门长辈来参加大典的玄丹境以下的后辈修士都只能站在最后,远远望着。
这样的排场,凌韵生平未见,隆重得让她恨不得掉头便跑。
【稳住。】
珞矶事不关己地闲笑道。
【修士耳聪目明,相当于现在有高清特写镜头怼在你脸上又投放在大屏幕上,千万不能泄气啊。】
凌韵气死了:【谢谢啊,我更紧张了呢。】
大典在掌门热情不失庄重的声音中开始。开场玄音琴合奏,将广场万人带入沉心通悟的境界,一曲毕神清气爽如梦方醒;接下来依次介绍到场宗门,贵重的私人贺礼方才已在殿上送过了,此时送上的都是各宗门规制统一的彩礼,一般是上品灵石一颗加上一件可当场使用供众人一观的礼炮幻影,用来讨个热闹。
后面这一部分很耗费时间。凌韵的结丹大典这样盛大,各宗门在这个时候露脸,就像是最重要的电影节走红毯,全都尽可能把自己的亮相搞得华丽夺目,并且尽可能在红毯上停留得久一点。
可是,尽管掌门有意纵容拖长前面的流程,还是没等到凌犀回来。
凌韵正淡淡观看排名最末小宗门搞出来的舞女化蝶小节目,突然感受到之前执事弟子给她的提示玉简一阵发热。
她用神识接入,掌门的声音立即响起:“师侄,你师尊还未回,不如你来致辞,拖延一下时间?”
凌韵心底哇地一凉。
让她一个纸糊仙女致辞,掌门莫不是在搞她!
仙女人设和致辞这个行为天然就是矛盾的,除了她师尊那种把冰冷融入骨髓的人物,一般人根本handle不住!
凌韵的神识很激动地涌入玉简,结果发现这提词传讯是单向的。
于是凌韵冷着脸、脚下默默转了个微小的角度,把后脑勺更多地对向掌门,来表达她的拒绝。
然而掌门不知是真没看懂还是假没看懂,用她洪亮庄严中透着喜悦的嗓音朗声道:“接下来,请我们今天的主角,回元宗年轻一辈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达咩啊——】
“——轰!”
凌韵在脑子里尖叫的同时,回元宗后山骤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殿的地随之晃了两晃,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惊疑的表情,所有谈话聊天声都戛然而止。
凌韵不好意思承认,她同其他人一样担忧的同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看来今天不用致辞了。
“轰隆——”
又是一声,这一次就连高台上用法术搭建的玉石柱都发出咔嚓嚓从根部产生裂纹的恐怖声音。
殿前霎时便乱了。掌门面色一变,纵身朝声音传出的方向飞去,转瞬没了影。
各宗门的人也不管什么作为客人在别人的宗门中不得御剑的礼节,纷纷跳上自己的飞行法器,嗖嗖嗖像流星雨一样飞向后山。
普通的日子里,修仙界众人可是没有这样的殊荣,能深入回元宗后山,一睹万煞之谷和恚獍的真容的。
然而,浩浩荡荡的吃瓜队伍被万煞之谷的结界拦住,只能隔着一个山头立在空中张望,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片乱糟糟的黑云。
只有凌韵和掌门毫无障碍地穿过了结界。
地动越来越剧烈和频繁,凌韵飞在空中都感受到大地传导来的震荡,忍不住想要飞得高一点,仿佛低了就被下面的东西波及。
万煞之谷就在停云峰后面,凌韵对一整个峡谷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浓郁黑气已经看惯了,可她从未见过那些黑气如此暴烈的样子。
它们疯狂翻腾,凌韵甚至觉得它们拥有灵魂,正在以黑烟为爪牙为身体为喉咙为语言,狰狞又猖狂地冲突嘶吼。
凌韵最初下意识以为,搅出这么大动静的是这些黑气,凌犀在与黑气战斗。
随即她发现,不是。
黑气是凌犀这一边的。
在黑气的深处,有股极为凶恶阴戾、且极为浓重腥臭的邪气……那才是凌犀操纵这些黑色的煞气,想要镇压的东西。
——是恚獍。
凌韵的目光伴着神识,穿透张牙舞爪的煞气,锁定极深处那道散发出令人极为厌恶气息的影子。
恚獍的身体极为庞大,浑身被浓稠到如同液体的黑雾包裹,只能看出大约为兽类的形状。凌犀在它面前,渺小的像一粒沙。
但渺小的沙却有着漫天沙尘般浩瀚磅礴的气势。深渊中的邪气源源不竭,如同埋藏在地壳中的岩浆聚在一处骤然喷发,而凌犀的煞气则像是调集天穹中所有的云,威势沉重地层层压在这道相比起大陆无比狭窄的山谷上方。
凌韵恍惚中觉得自己在目睹天地力量的抗衡。
那深渊中涌动的黑烟,似泛滥的江水,似龙卷风似旋涡似无底洞,绞缠住邪气化身,快得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
凌犀的力量刷新了凌韵对“修士”的认知。
她至今才明白,为何世人敬他若神明。
这通天彻地移山倒海的威能,就连和凌犀朝夕相处的她,也不禁心生膜拜。
有这个人在,就像是天幕之下撑起一把永远不会倒的保护伞,再多风雨都无需畏惧。
凌韵其实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意识,有师尊保护,她便可在这世间肆意妄为。唯一能伤害她的只有他,因为他不会允许别人动他的人。
而今天,这样的认识更深刻了一层——这天下有师尊保护,就永远不用担心妖魔鬼怪横行。
这样怔怔想着,凌犀已经宛如飞箭从高空俯冲而下,深谷浓暗的烟雾中白光大盛。
“这是在加固封印。”
立于凌韵身边的女掌门手指抚着头发,云淡风轻的,“这封印全天下只有凌犀一人可以施展。”
凌韵颔首。
她心底蔓生出细微的自豪。
以及一丝不明显的忧虑。
这两种情绪都是今天看到凌犀展现全部的真正实力后才突然生出来的。他比她之前想的还要厉害得多,他和这世上其他人的差距大得惊人,也因此他的地位无人可取代。
凌韵是骄傲的。虽然一度不满活在凌犀的阴影下,但对于这样强大的师尊,她心悦诚服,与有荣焉。
她只是莫名在操这天下的心。
标准的“杞人忧天”。
可是她仍旧杞人忧天地觉得,如果天下安危,全部牵系在一个人身上,是否有些……过于脆弱?
或许这个人真的足够强大,强大到给所有人安全感,可是,万一,只是万一,这个人出了什么意外呢?
【你可别咒他了啊,凌韵。】
珞矶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凌韵才发现不小心把这些话自言自语地在心中念了出来。
【没关系,他修的是厉煞之道,邪魔退散,才不怕我这两句乌鸦嘴。】
凌韵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狱裂缝,在其他人望不见的距离,身侧掌门注意不到的角度,严谨冰冷的眼底终于露出一点细碎的笑意。
她的师尊,赢了。
她用目光迎着他,破开浓障,如莲花出淤泥般从深沼中浮现。他也用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对上她,神色莫名有些一致,就仿佛那双杀气尚未来得及化开的眸子,也因为看到她而冰消雪融。
凌韵立即为自己这样的想象而忏悔。
师尊大概只是看到她——一个活人,因而从杀戮的氛围中脱离出来,才显得异样温柔。
隔着山头的大朵乌云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欢呼。有生之年得见凝魂境道尊全力出手,在场的人可以吹嘘一辈子。
凌韵矜持地压了压唇角,迎上去。
“师尊……”
凌韵的话卡在喉咙里。心陡然一悸。
——那股邪恶腐臭的味道,正从她身后脚底袭来!
凌韵想躲,但它太快了,她根本躲不开。
但有人比它还快。
凌犀一眨眼就到了她身前,单手搂住她一个旋身,另一只手猛地一挥,将邪兽的气击退。
从后追赶上来的掌门傻了眼:“凌犀,它……”
凌犀冷瞥她一眼,把凌韵往她的方向一推,再次俯身冲进黑气缭绕的深渊。
一整座山谷都像是烧开的水,沸腾起来。
白光刺目,黑雾汹涌。凌韵知道是出了变故,本该被镇压的邪兽竟偷袭了她,但她相信此等鼠辈的雕虫小技,凌犀分分钟就能解决。
她淡然地悬浮于高空,等师尊凯旋。
她此时此刻一分一毫都没有料到,他再也没有回来。
她看到对比强烈到让人眩晕的黑白交织中,小成一个点的凌犀回过头,先是定定望了掌门一眼,然后把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男人面容疏淡,看着她的浅色眸子,在周身强光与白衣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深邃,就像是翻涌的黑雾钻进了他的眼睛。
而他的周身光芒耀眼,更显得此时的他恍若神明。
神明望着她,张开口,说了两个字。
“XX。”
凌韵:什么?
下一刹,玄气白光大盛,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彻底压过黑气,将整座山谷掩埋在里面,煞气、邪兽,没有什么可以逃出来。
他也没出来。
那道渺小的白衣身影也被强光吞噬,煞气从谷底弥漫,与白光穿插交织融为一体,最后如同墨汁滴入清潭,整潭的水都黑得彻底,变成了整潭的墨水。
凌韵愣愣望着脚下天河云水般的盛景,就好像陷入一场虚幻的梦境,忘记了现实与时间。
直到她的发髻,砰地一下,仿佛有小小的声音在耳后炸开,散了。
满头青丝在风中瞬间四散飞舞,墨发覆面,凉而压迫,有如刚才的邪气,让人忽然间好像喘不过气来。
他终究没能为她束发,为她官宣,陪她走完这场对每一个修士最重要的、如同新生的仪式。
“道尊以身为印,镇压修为大增的恚獍……”
凌韵对上掌门怜悯的目光,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语气是异常正经、正经到让人心慌的沉痛与抚慰:
“师侄,节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宝贝们的踊跃留言!感受到了鼓励,码字更有动力了,比心心~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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