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祐。”
孟观江上半张脸岿然,如覆薄冰,怒火隐隐,下嘴唇却微撅,似乎是很受委屈的小孩。
他来回走了两步,“我。要出去一趟。你。待着。”
说完一拍箭袖就往外走,脏衣裳都没换,满脸狞色,嘴里喃喃地念叨金南什么什么的。
“你待着”这种话,就相当于警匪片里的“别跑”。
临走前,她还习惯性地伸手去掏桌上的钱罐。
五指在疙疙瘩瘩、冰冰凉凉的银碎子里搅了一搅。
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慌忙抽回胳膊,用另一只手急急搓了几|把,一边搓一边四下环顾,像是初入行的贼。
魏思祐空着手出去,走了一条街。从点心铺到小酒馆,每每和店家说两句就被赶出来。
唯一一个主动跑上来,说有活计儿适合她的,是瓦舍的鸨母,姓王,紧紧攥着根包金簪,在她头上描来比去,说和她一见如故,简直就是十辈子缘分的干女儿。
魏思祐拿出校招的态度:“谢谢,你们这个企业文化很特别,我会考虑的。”
魏思祐想:最没用的穿越专业,第一属计算机,第二属车辆工程,第三绝对是法律学。
她走到最后一家书铺,清了清嗓子,干了件出生以来最傻|逼的事:站在大街上,背李白的诗。
书铺低矮简陋,对联斑驳,里头黑洞洞的,大概是采光不好,又不舍得点灯。
黑暗中,隐隐发出股墨香来。
书铺中走出个书生,白衫及地,补丁满衣,脸上更是阴绿菜色。
但是喜洋洋的,啪地打开一把破折扇,不料用力过猛,扇面应声撕裂,从手边扑了一半下去。
魏思祐上辈子经常在公共场合打辩论赛,倒也不害羞,虽然磕磕巴巴、错字迭出,但是好歹把记忆里李白的诗都背完了。
那书生口中啧啧,将破折扇插|回腰带里,伸出留了指甲的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敲啊敲,“你念的这是什么?”
魏思祐很没有版权意识地说:“我写的诗。”
那书生对魏思祐堆下笑来,“姑娘好才学!不过,还是唱《十八摸》吧?”
魏思祐根本没听过什么《十八摸》,以为是普通古诗,就问:“什么是《十八摸》?”
那书生道:“《十八摸》都不会,还做这生意?告诉你,《十八摸》就是——你一边唱,我一边摸完你身上十八个地方!”
说完真要动手。
魏思祐稍微犹豫一下,抬脚蓄力一踹。
正中。
书生当即弯下腰去,双手紧捂,大声嚷疼。
他本就多日不知肉味,走一步打三晃。而魏思祐吃蹄髈吃炸鱼吃白灼虾,没点力气也对不起猪鱼虾。
那书生后退两步,勉强站定,破口大骂道:“哪儿他妈来的小娘皮!踏青时勾引津北兄不成,又来勾引我?我告诉你,你少做梦,就算给我们一个个睡完,也别想用我们的书卷气,洗尽你身上的风尘味!”
魏思祐后知后觉:给偏远地区、屡试不中的书生背唐诗,这种行为的傻|逼程度无限接近于,给曾经生活在西北农村、即将中考的自己,读亚里士多德的《十四行诗》。
相比起诗词歌赋,那书生更需要一个倒贴的老婆,还有几个铜板。
魏思祐觉得这一脚足够了,书生再骂两句也可做饶头,当下并不计较,转身就走。
无奈身后书生不依不饶,“真他娘的世道浇漓人心不古,表子都没个表子样!”
魏思祐只好转过身来,道:“所谓世风日下,就是没有女人给你白睡?”
这话太直接了,魏思祐在书生脸上看到一种被扇了耳光的表情。
她不由想到,刚才,孟观江在自己脸上看到的,大概也是这么一幅表情吧。
书生瘦柴柴的脸,像牛蛙那样鼓了起来,他气急了——可是因为饥饿,面皮再紫涨,还是有些菜色。
他哆哆嗦嗦地撸起袖子,作势要来动手。
当然在魏思祐看来,就是一只见风就长的黄豆芽成了精。
那书生吵得太大声了,路过的人闻声,三三两两聚来,魏思祐只恨不能掏出只碗来,吆喝讨钱。
那书生脸上青红不定,道:“你欺辱我就罢了,怎么还敢欺辱孔夫子!”
魏思祐心说他妈的又关孔丘什么事了,一扭头看到走来了几个书生,心下了然这人要拉仇恨,于是笑道:“你要是这样下去,头发白了也考不中一个秀才,孔夫子宁可被我骂,也不要被你敬,——显自己晦气。”
正在此时,人群中响起一声暴喝,“不错!”
路人被吓了一跳,向两边分开,登登登走出个黑壮大汉来。
魏思祐和他对了个目光,立刻笑不出来了。
是程公差。
他一手握紧朴刀刀柄,大踏步地走来,魏思祐几乎可以看到他鼻孔里喷出阵阵白气儿。
他道:“说得好,这些酸文人,不知道敬官、不知道敬皇帝,就知道什么‘孔夫子’、‘洞夫子’的,那句话说得好,‘儒什么······什么文乱法’,就是说,凡写文章的儒生,都该被抓到衙门去,好好打一顿!”
魏思祐往后退了两步。
可是托原主这张脸的福,凡是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只要见了她一面,至少得在心里惦记个半年多。
黑壮大汉道:“你从前在路上见到我,常常往我这边看,只是契子在老夫人手里,你没办法,如今老夫人死了,我老婆也死了,没人拦着我们了。”
魏思祐只隐约记得,黑壮大汉扬了一屉包子。
黑壮大汉却记得清楚,那日,魏思佑一共瞅了自己三眼半。
在一个稍有权势的男人看来,女人搭理自己,那就是直接勾引;女人不搭理自己,那就是蓄意勾引。
魏思祐正要开口,一转眼,余光瞥见人群里的孟观江。
孟观江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嘴唇微微颤抖。真奇怪,周遭是这么纷乱的人声,魏思祐却能听到孟观江细细的喘气声。
他是跑着来的。
魏思祐忽然羞愧起来,像是离乡多年的头牌,在青楼里见到了家人。
孟观江不知因果,还有点迷惑,听黑壮大汉这一句,拉下脸来,就要朝前走。
其实孟观江找的是黑壮大汉和白弱书生,但魏思祐心虚,以为孟观江要当众说几句戳心的话。
她慌不择言,学着孟观江在旅店吓退差役的话,“姓程的,你配吗?宰相家人七品官,我契子在弓高侯府上,弓高侯儿子来了信,让我这就回长安,保我当——”魏思祐好悬没把“总统夫人”说出来,幸好脑子还没坏,“妾室。”
孟观江停下了,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地左右乱看。
黑壮大汉一愣,继而强笑道:“你说得好,你哪里来的钱呢?昨日我去搜——”他慌忙改口,“巡勘老夫人宅子,捡到的铜板啊,酒碗碗底儿都铺不满。”
魏思祐道:“啊,没钱是吧。啊。没钱,没钱怎么样?千金散尽还,嗯——”她继续就地取材,效仿林岱:“你,你每天晚上背着人都去干嘛啦?”
黑壮大汉当然是去赌|场,和三十二章骨牌作伴了,他心里一惊,暗道这小姑娘难道是个神仙,这都知道?
魏思祐当然不知道,她大声说:“你晚上偷偷摸摸铸造兵器去了吧?!告诉你,要是县老爷给我安排车马,等回到长安,弓高侯问起来,我的好话多着呢!不然?哼哼,我让弓高侯连夜跑进皇宫,将皇帝从娘娘凤床上摇起来,派八——八十万天兵到宁和县,抄遍你们姓程的十八辈儿祖坟!”
黑壮大汉在县上横惯了,第一回吃这么大的亏,正要恼怒,火还没烧起来又被扑了个透心凉。他是吃公家饭的,最知道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没出事,自己是县老爷亲侄儿,惹出事,自己是县老爷杀父仇人。
魏思祐一伸手,“少废话,给钱!”
黑壮大汉一缩脖子,“要、要多少?”
魏思祐暗自算了算,“两块金饼子,快给我!”
自从穿越以来,魏思祐遇到的人,要么打不过,要么喜欢过,要么确有可怜之处,实在让魏思祐颇为憋屈,总算遇到一个即能拿捏、拿捏起来又毫无愧疚的,当然得好好拿捏一下。
尤其是,魏思祐现在,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还钱。
魏思祐步步紧|逼,逼得黑壮大汉连连后退,脚步踉跄,“没、没有那么多!”
魏思祐冷笑:“你有钱没钱,和我没关系!”
周围传来一片叫好声,魏思祐莫名其妙,只见程姓公差的黑脸扭曲起来,这才明白:大概这人平时跟百姓讨要银钱时,常常说这句话。
黑壮大汉汗如雨下,最终还是松口,“我去跟县老爷说说,好么?县上给您排马车,好么?一应吃食果点、茶具酒水,都是最好的,好么?”
魏思祐烦躁地点点头,“尽快。”
黑壮大汉喜得矮了三截,“好,好,回去可得告诉弓高侯,我们这宁河县,最是民风淳朴,全仰仗我叔父治理得好——”
魏思祐再没理会,三两步走向孟观江,一梗脖子,“钱都给你!”
孟观江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笑,“魏思祐,真想走,我还能把你拴着?栓着你我怎么下水?”
魏思祐道:“那、那你早说不就好了。”
孟观江道:“现在说,也不迟吧?”
他握拳掩口,咳嗽一声,“你听好了——你,魏思祐,爱去哪儿去哪儿。”
魏思祐低下头,看到孟观江的靴面。
是黄昏,将人拉出长长的影子,不用回头,也知道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块。
魏思祐一抬头,“那你别挡路。”
孟观江懒洋洋地一摆手,“这条路姓魏?”
其实这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句话,但魏思祐马上想到,这一段时间,她吃的蹄髈,花的金银,住的屋子,全都姓孟。
孟观江就算没有分毫讽刺之意,在魏思祐听来,也是处处都有。
她又羞又气,伸手在孟观江肚子上推了一把。
孟观江不动,像一把插|进地里的刀,触手一片冰冷坚硬。
一推之下,孟观江没动,倒是魏思佑自己吃不住,朝后退了半步。
这条街是土路,刚下过雨,湿答答软沉沉,脚跟踩陷进湿泥里,站不稳,眼看就要跌倒。
忽然后腰一紧,坠势全无,回过神,自己竟被孟观江捞进怀里。
孟观江单手托了魏思祐后腰,掌心正贴合尾巴骨,魏思祐被冰得浑身打个哆嗦。
然后,骨头缝里窜起点火星子,顺着脊梁,一溜儿烧到脑子里,轰然炸裂。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的雏形大概是很早以前写过的一篇小短文,2w左右。
原文男二没出场,因为当时不会写长的嘛!
不过那时候就一直在想,男二叫啥呢叫啥呢叫啥呢。
昨天想好了!叫郑前!挣钱!挣钱!问就是挣钱!
弓高候小侯爷叫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