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祐想喊孟观江,孟观江却已经醉倒在桌,面伏臂中。
魏思祐慌乱中去推他。
孟观江慢慢抬起脸,一片耀眼生花。
定神细看,他脸上覆盖一层鱼鳞,坚硬细密,月光映过,流淌满面青白寒辉。
魏思祐浑身打个寒颤,一起身,脚尖撞上桌腿,咣当一响,震得回过神来。
孟观江好端端坐在对面,举着酒碗,慢慢喝。
魏思祐又去朝外看,屋门紧闭,传来远远近近的打更声。
孟观江听到动静,转脸朝这边看了一眼。
孟观江道:“做噩梦了?”
魏思祐“嗯”了一声,道:“我梦到老夫人了。”
孟观江转过脸,正视前方,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我还以为你只是喝多了,趴那儿歇歇。”
魏思祐摸到自己的酒碗,胡乱往口中倒,倒了半天,才发觉碗中空空,一滴酒都没有。
孟观江道:“我看你酒量不好,把你的酒喝了。”
魏思祐搁下酒碗,舔舔嘴唇,哑声道:“我想回去看看。”
孟观江淡声道:“行。”
魏思祐刚一打开屋门,见街头隐约有火光。
她心里咯噔一下。
隔十丈远,就见老夫人宅院挂灯结彩,笑声如潮。
魏思祐更是生疑。要说出嫁当新妇,老夫人年纪对不上,思福年纪更对不上。
即使退一万步,对上了,那也没有大晚上办婚礼的道理啊。
魏思祐满肚子疑惑,直走到宅前,仔细一看,这才发觉,院门檐下挂着的不是喜事红绸,而是被烛火照红的丧事白布!
魏思佑想到,小乞儿说过,有一家死了人。还死得很奇。
院门大开,里头零零星星布了几围篝火,烧着些纸银锭纸元宝。
三两个皂衣公差团团站着,一边用长剑插|了红薯烤,一边撮着牙花子侃大山。
一个仵作模样的公差忙前忙后,又是洒醋,又是往篝火里加纸钱,把一个人忙成了一道虚影。
烤红薯的孰甜香气起来了,一个皂衣公差道:“都搜过了吗?我娘还等我赚回去彩礼钱,娶儿媳妇抱胖孙子呢。”
另一个冷笑道:“他|娘|的,留着给你搜?你是县太爷什么人?”
最年长的解释道:“姓程的来过两茬,一茬堂表弟兄,一茬两姨弟兄,要不是弓······弓那什么候的面子,老表子的肚兜都别想留下一条,非光|身子入土不可!”
对方正要接茬,一看魏思祐,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屈肘搡了一把刚才说话的人,“祸从口出,怪不得你这么多年都升不上去,哪里像我,年初被节级提成了一月二两的例钱,前途不可限量!”
他举起长剑,在半空中晃了晃,红薯滚起团团热气儿,白气儿由浓到淡,很快被夜风吹散。
他觉得差不多了,尖着手,把红薯取下来,在两手间抛来抛去,“诶呦,哪里来的小姑娘,大半夜来看死人呐?”
身后的皂衣公差笑道:“说媳妇,媳妇可不就来了?”
反正孟观江马上就到,魏思祐也没把这些人看在眼中,一皱眉道:“老夫人死——去世了?”
拿红薯的公差道:“是喏,是喏,别说,这人真是泼天富贵,哥哥我此番搜刮到不少好东西,你嫁过来,只待生下儿子,我保你过得好!皇后娘娘吃啥红糖,你就吃啥红糖。”
另一个皂衣公差笑到一半,忽道:“不对,这人就是老表——夫人身边的丫鬟!”
拿红薯的公差不听这话还好,只一听,那双眼更比刚才亮了十倍,噼里啪啦金光飞跳,“诶呦!那都是一家人了,你快说说,老表——夫人,咱家主母,有没有私藏什么体己物件?”
“有。”
魏思祐回头看去,孟观江双手环抱,吊儿郎当地歪靠院门。
孟观江眉弓凸起,双目微凹,篝火照不进去,看不清神情,简直是个骷髅。
他道:“老夫人有一件宝贝,你们没搜到吗?”
魏思祐不明就里,她反正只能想到,半日之前,老夫人和自己许诺的“家当”,但恐怕也是只在嘴上,不在手上的虚玩意。
魏思祐跑到孟观江身后。
那公差刚要把红薯递过来,落了个空,不由臊起来,上前一步,几乎骂到孟观江脸上:“哪里来的狂徒,敢勾引良家姑娘!”
孟观江只笑,动也不动一下。
魏思祐顺着往下一看,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刀很短,看起来颇为古朴笨拙,魏思祐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死死压住孟观江手背,“别。”
孟观江笑意忽然瓦解,反握住魏思祐的手,“罢,罢,认个错就当无事发生,怎样?”
那公差被人从口中夺了块肥肉,初时暴怒,冷静下来,再看,认出是常给县老爷程大人上供的孟观江,心里生出怯意,讷讷道:“行,你认个错,我就饶了你这次,下次!再不敢惊扰姑娘了,知道么?”
孟观江弯弯嘴角,噗的笑出来,松开魏思祐的手,又要去探刀柄。
忽然东南角传来一声暴喝:“都死了人了,你们烤红薯就罢了,还争起姑娘来,活计儿都让我干!都欺负我年老,你们这群小死鬼,你们是老不了吗?!”
魏思祐这才注意到那边站了个仵作,口鼻被白布遮住,只能看到一双湛湛大眼,眼角皱纹深长,近乎入鬓。
魏思祐赶紧把孟观江拉过去。
身后公差絮絮叨叨地骂,大概是老东西既然吃公粮,怎么干点活还抱怨,当真倚老卖老。
魏思祐道:“老先生,这屋子里还有个小姑娘,”她大概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圆圆眼,很喜气——她现在在哪儿?”
仵作哼道:“被安顿去给死人抄往生经了,娘|的!一个侯府婢女,不给主子干活,倒让我一个公门中人替她忙活,真|他|娘的贵贱颠倒!人心不古!可见你们这辈年轻人不行!”
魏思祐听说思福没事,定下心来,“这就好,那,这人是怎么死——过世的?”
仵作道:“那小婢女说,这丑老婆子话说一半,脑袋掉下来了。”
魏思祐失声道:“什么?”
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来,仵作话匣子一打开,苦水就止不住了,“刚才那群人说,你也是这屋子里的丫鬟?哼,你们自以为长在侯府里,多见了几两银子,就了不起了,就不是奴婢了,是不是?哼,告诉你,再了不起的奴婢也是奴婢,再低——”
他忽然意识到不能用“贱”形容自己,后知后觉地换了个词,“再怎样的公门中人也是公门中人,领皇帝的银子!何况,就算不看皇帝的脸,也要看我的年纪,诶,一辈人不如一辈人呐,我像你这么大时,大家多么懂规矩!谁敢跟老人直腰子说话,他爹能把他腿打断!”
魏思祐一边说“是啊”、“太对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一边背过只手,朝孟观江勾了勾手指。
孟观江会意,塞了块银锭子。
魏思祐抓住银锭子,尽力用此生最诚恳的声音说:“有道是项羽不听范增良言,错失天下。每每深夜,总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那就是自己空长到二——一十五岁,为什么庸庸碌碌?为什么一事无成?为什么为奴做婢?现在我懂了,那都是没有见过您,没有接受过您的教诲啊!”
仵作显然是非常虚荣的人,平常没人乐意搭理他,难得被戴一顶高帽,大为受用。假意推脱推脱后,很快收了银锭子。
仵作道:“你这姑娘懂事啊,别说,那西汉卫将军曾经也是马奴出身,所以你这奴婢出身,虽然着实低贱,却也不是问题,关键要敬老。你这样敬老,以后不说进宫当娘娘,至少跑不脱一个侯府夫人做!”
魏思祐道:“好好——嗯——”
侧腰一痒,痒得魏思祐脊梁猛抖。立时面目扭曲,尾音都憋拐调了。
魏思祐借着衣袖遮掩,拍掉孟观江的手,“老先生,您见识多,这老夫人到底怎么死的啊?”
仵作先得意洋洋地晃晃脑袋,这才说:“你们北方人逢上荒年,吃树皮观音土,我们这儿吃的是脏螺,叫脏,就是虫子多。煮不透,虫子都钻进脑子里,脑子填满了,就长到腔子里,腔子挖空了,支不住脑袋,自然会掉下来。”
魏思祐听过说类似的志怪故事,说是从越南还是缅甸传过来的一种寄生虫,寄生在螺或者鸟蛇体内。
不过她也只当志怪故事听。
仵作接着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高祖还没登龙庭,税很重,又打仗,十室九空,好多人都靠吃脏螺度日,有时候在街上走着走着,对面人的脑袋就能从脖子上滚下去,断处没有血,满腔子都是疙疙瘩瘩的长虫。”
魏思祐道:“您的意思是,老夫人吃了脏螺了?”
仵作面色忽然有些犹豫,“像倒像,不过,我来的时候,那丑老太——”
他想到自己拿了魏思祐银子,吃人嘴短,当场骂她主子不好,“那老夫人脖子里掉出来的,不是长虫子,而是蛆,还有好多黑|毛。”
魏思祐道:“您以前没见过?”
仵作刚刚夸下海口,连忙道:“见过的,见过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或许不是脏螺,是脏贝、脏鱼,什么的。”
魏思祐听他的意思,就是这人只知道脏螺,“那吃过脏螺的人,脸上会不会长···脓?”
仵作断然道:“不会!”
过了一会,他若有所思地说:“老夫人身子糊烂了,胡乱拖出去就烧了,不过还没烧到脸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满脸都是痘包,流出来的不是脓,是蛆,还在动,像······像肉芽。”
魏思祐忽然想到。
见缝就长的尸蛆,与尸蛆共生共死的黑|绒。——这仵作没见过。她可是见过的。
魏思祐后背升起一股寒气:“老夫人,怕不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终于又问到了仵作知道的,仵作连忙点头:“是呀,是呀,那小姑娘说,老夫人死前,给自己熬了碗药,但问药是从哪儿来的?小姑娘又说不知道,我估摸啊,是赤脚医生开出来的方子,把什么脏贝、脏鱼磨成粉,吃进肚子里,可不得这样么!”
魏思祐盯着仵作的眼睛。
她知道孟观江也在盯着自己。
但这次,她不敢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男主的黑了。
之前白了好久(甚至开始变粉
哦哦哦哦哦哦哦!
要分手了要分手了!
孟观江心碎时刻倒计时!!!
男二小侯爷出场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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