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南一哽,血色刷得退了个干净,窘色立现。
他左右转了几圈,抬手又要拍桌子,手臂落到一半,强自停住,手腕横转,直向酒坛劈去。
这一下变数颇急,眼看酒坛就要被金南掌风扫到。
孟观江右手虚握,伸出曲起的食指,指节在金南手背一叩。
魏思祐听到“咔”的一声脆响,金南猛缩回手,另一只手死掐小臂,整个人低低俯下身去,额头汗滴滚滚。
孟观江十指相扣,直起胳膊往前一伸,关节一节节暴起,“金南,哥哥今儿好日子,碗碟都不能碎。”
金南伤手不断抽搐,瞪了一眼孟观江,道:“谁是我哥?!我没这么丧良心的哥哥!——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谁吃亏你也不吃亏!”
孟观江翘起只脚,优哉游哉地晃着二郎腿,“那还不快滚?”
金南拿起脚就走,边走边骂:“我滚?我是怕你这地儿脏了我的鞋!”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抬脚一踹,屋门豁然,白光满室。
魏思祐侧过脸。
孟观江的脚尖一勾,再一勾。可是背脊挺直,离椅背好远一大截。
他低着头,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一寸寸摩挲桌沿。
他不吭声,魏思祐也不敢说话。
魏思祐第一次这样打量他的脸。
他刚才真有点紧张,额角都沁出汗来,黏住点碎发,贴在脸皮上,像瓷的裂纹。他的皮肤太细了,细得不像活人,淋在日光里,几乎看不出绒毛,一通流丽发冷的白。
——简直是冰缎子绷出来的假人。
大概过了半刻,孟观江喉结缓慢地一滚。
他的手停住了,屈肘撑桌,懒懒散散地将半边身子靠了过去,抬头,看着魏思祐,笑了一笑,“喝酒吗?”
魏思祐道:“······喝也行。”
孟观江拍拍手,站起身,“那我拿酒杯去。”
他站起来,腰身微弓,双手拇指卡主腰封,三两步晃到魏思祐身前,“诶,最后问你一遍啊,交杯酒有交杯酒的喝法,大碗拼酒有大碗拼酒的喝法,你喝哪个?”
魏思祐舔了舔牙,“你给我喝哪个?”
孟观江笑意更深,几乎要刻进骨头里,他拖腔带掉地说:“喝呢,是都给你喝的,不过交杯酒不是白喝的。魏思祐,我孟观江的便宜,可不好占。”
话音未落,孟观江豁然直起身,自顾自轻笑一声,“魏思佑,我问你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你听他说了吧?我从来不吃亏的。”
孟观江眼睛笑得弯弯的,可是睫毛一直在抖,嘴角也很僵。
魏思祐点点头,“嗯。你去拿酒杯。”
孟观江慢慢收敛了笑意,像是下台的旦,浓墨重彩一抹而空,只剩最真实的疲倦。
孟观江淡声道:“哦。”
他擦过魏思祐的肩,大步朝后走去。
他应该打起布帘,去后堂取杯盏。
可是没有布帘起落声。
“他娘的!”
孟观江一拳砸到门框上,嘎达一声。
他不回身,魏思祐就看不到他的脸。
落拳处,碎渣轰然爆起,四周爬开细密裂纹,木屑纷纷落满手背,——拳头陷进一个骨节有余,却没有一滴血。
他甩了甩手,很小声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
魏思祐走过去,不知道说什么,只拍拍孟观江的背。
孟观江扬起脸,没什么力道地搡她,“别看我,别看我,”过了一会儿,声气低落,“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啊?”
魏思祐想要抓他,无奈孟观江动作太快,一只手闪成团白影。
好容易抓住了,却只抓住根食指。
魏思祐怕掰疼他,正要放手,虎口一疼,竟然被食指死死勾住,——指尖正压着手骨。
魏思祐不再折腾,索性由他去,“孟观江。”
孟观江鼻音浓重地“嗯”一声,摸索着拢住魏思祐的手,可是因为一双眼只往天花板瞅,什么动作都格外变扭。
魏思祐好笑道:“你让我问什么啊?你自己想说就说呗。”
孟观江从鼻中哼了一气儿,“我不想说啊!”
魏思祐道:“那就不要说了啊。”
孟观江又不高兴了:“我不想说,你就不问了吗?!”
魏思祐愣了一下,想到老夫人,但还是说,“嗯。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孟观江暴躁起来,颈侧青筋凸|起,“凭什么!凭什么!”
魏思祐回握孟观江,平静道:“做违心的事,会不高兴。——就凭你会不高兴。”
孟观江喉结骤起,半晌,慢慢滑下来。
他说,“扶我一下。”
说完,真老实不客气地沉力在臂,支着魏思祐的手,一点点蹲了下去。
魏思祐胳膊有点酸,还是跟着他蹲下,双手扶住膝盖。
孟观江笑了一下,“你像只抱着爪子的老鼠。”
魏思祐理所应当地理解为仓鼠,点点头道:“也挺好。”
孟观江席地而坐,曲起一条腿,搭住胳膊,若有所思地说,“我小时候最讨厌老鼠了,父兄都是鲛妖,长居水中,想管也不知道怎么管我,只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吃的。结果晚上招来老鼠,有几只窜到我被子里,把我咬醒了。”
魏思祐小时候被寄养在乡下,西北农村什么玩意没有,把她锻炼得成了材——烤蚂蚱抓老鼠德艺双馨。
于是她道:“虽然你这话说得我有点生气,但是被老鼠咬真的挺疼的,我会抓老鼠,下次老鼠来了,你站在凳子上,等我抓住你再下地。”
孟观江惊诧地转过脸,挑挑眉,嘴张了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笑倒魏思祐怀里,笑得整个人哆嗦,笑得眼泪流了一脸。
魏思祐揉揉孟观江脑袋。
孟观江很乖地蹭她手心,“以后再也不会讨厌老鼠了,老鼠像你。”
珠子砸下来,落进衣料褶皱处,滴溜溜打转,有的停住,有的再跌到地上,滚散满地。
孟观江怔怔的,神情恍惚,面皮轻颤,像是骷髅头上的一层布,被风吹鼓吹瘪。
孟观江虚拢的双掌逐渐收紧,夹紧魏思祐的手。
皮肤寸寸相贴。
孟观江低低道:“冰不冰?”
魏思祐道:“有点。”她忽然想到什么,“诶,刚才金南说,你三哥——”
孟观江道:“他三哥,我老大,”咳了一声,“继续。”
魏思祐道:“——喝醉被灌了热汤,后来吐血——”
孟观江道:“我干的。”
魏思祐急了,一推手:“你这人能不能不要打断人说话啊!辩论的时候你这样会被开黄牌的!”
孟观江赶紧将她的手往怀里揣了揣,“好好,对不起,对不起,但——早点说是不是比较好?是我干的。”
魏思祐叹口气,“不问这个,我是说,你和他一样,也不能吃热的吗?”
孟观江道:“······嗯。”
第一次,孟观江等包子冷透才下口;第二次,孟观江给她做炸鱼,自己没碰,光吃眼前一碗凉面;第三次,孟观江看着她吃牛肉面;第四次,馄饨端上来,孟观江一直用勺子搅,最后一口没动,全扒给她。
魏思祐道:“你为什么不说?”
孟观江道,“忘了。”
魏思祐好气又好笑,但她天字号第一讨厌强己所难,第二讨厌强人所难。所以并未计较,“忘了就忘了吧。”
孟观江咽了口口水,“佑佑。”
魏思祐道:“嗯?”
孟观江道:“你生气了吗?”
魏思祐反问:“要是我瞒着你,你会生气吗?”
孟观江果断道:“当然,我会特别生气!”
魏思祐“哦”了一声,老老实实道:“那我以后尽量告诉你,不过气大伤身,你这脾气最好改改。”
孟观江:“······”
魏思祐蹲得腿有点麻,单手撑地,打算站起身来,忽然左边身子一轻。
原来那边孟观江窜起身时,顺势把她也提了起来。
魏思祐跺了跺脚,觉得脚踝还是有点软,“喝酒?”
孟观江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桌上酒坛,不无幽怨,“都怪你。”
魏思祐无奈道,“怪我什么呀?”
孟观江理直气壮道:“你说那小乞儿来还钱袋,小乞儿就来还钱袋;你说有人来砸场子,就有人来砸场子。你这人说话太准了,都怪你!”
魏思祐一呆,把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不由笑出来,“不讲理了你。”
孟观江“嗯”一声,“就不讲理。”
魏思祐走了两步,孟观江紧紧握着她的手,亦步亦随,像被魏思祐牵在身后的大黑狗。
孟观江道:“我们今天先用碗喝好不好?明儿我跟叔父要一套好点的杯子,你喜欢珊瑚的还是海玉髓的?”
魏思祐道:“不不,我没有嫁妆,你叔父也未必喜欢我。”
孟观江双手抓紧魏思祐,看魏思祐轧着一只胳膊,用另一只手端碗,笑得很高兴,很大言不惭。
孟观江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啊?”
魏思祐一手抱住碗,“孟观江,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症。”
孟观江道:“什么意思啊?我不懂。”过了一会,自己笑着说,“不过老鼠就是吱吱吱的。”
魏思祐:“······”
酒坛很沉,魏思祐倒不了酒,这活只能让孟观江干。
孟观江松开魏思祐的时候,嘴角很明显地往下撇了一点点。
是竹叶青,酒水打着旋儿倾进碗中,扑簌簌的,水光明丽。
相比于酒,魏思祐更喜欢可乐,倒也品不出来好坏,稀里糊涂喝了小半碗,入口清清甜甜的,很润,果冻似的溜进喉咙里。
孟观江讲起以前的事,叔父怕他出事,告诉他,别人会把他杀掉炼油。于是他自己和自己玩,玩九连环,看杂书,春天就买来风筝拆掉再装上。
孟观江每说一段,就很开心地加一句“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陪你玩这个”。
魏思祐原本就对这个朝代的工文史知之甚少,孟观江越说越偏,在她听来,也就和高数差不多了。
不想到这茬还好,一想到高数,魏思祐困劲上来,就撑不住了。
这时窗外天已经黑了,月色玄之又玄地落在残酒上,青光灼灼,涟漪淡淡。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极为清晰,由远而近,朝门口逼近。
魏思祐下意识想到金南,很快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脚步声细而轻,并且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裙擦动声。
很明显,是个女人。
屋门吱呀开了条缝,斜斜露出道月光,四根干枯的手指伸进来,在门上依次敲过。
“定下来了?怎么不请长辈来?”
一张脸竖着探了进来。
冷冷月光照亮了上半张脸,只见那脸皮都烂了,密密麻麻翻出死白肉芽,肉芽相互纠缠,随着她嘴巴一张一合,成团成团往地上掉。
肥硕蠕动的肉芽长满眼窝,粗看,简直像长了一颗凸出的、没有眼珠的大眼球。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这人是谁!很明显趴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