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祐撂下这么一句,抬脚就往回跑。
跑得很快,而且越跑越快。
院门虚掩。
她也没客气,这几天跟着孟观江,别的没学会,先学了逍遥派、爱咋咋宗、老子今天心情不好系的不传秘术——踹门。
门环当啷一响,整扇门往后倒去。
日光照进屋子。
只见孟观江正窝在圈椅里发呆,曲其左臂,搭在桌沿,十指扣的很紧,连带上手臂都凸起根青筋。
他听到动静,豁然抬头。
魏思祐气急败坏,登登登跑进来,一拍桌子,“伺候人不好玩。伺候傻|逼更是劳心费力。”
孟观江看看魏思祐脸色,古今汉语言在此时交互相通了。
孟观江道:“她欺负你了?”
魏思祐道:“妈的!这是什么破地方,劳|动|局都没有,不然我能咽的下这口气?!按照我的水平,要是不在七个工作日内,把那姓陈的银行卡冻上,就算我魏依依这十八年书在蓝翔读的!”
她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碗碟一起一落,当当啷啷,“我要是在蓝翔读的才好呢,姑奶奶就开挖掘机把她十八辈祖坟全推了,——妈的!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一辆挖掘机也没有!!”
她毫无逻辑地发了一顿火,把自己砸进圈椅里。
到底原主才十五岁,身量未足,腰身一塌,整个人就像盘起来的猫。
她索性侧窝身子,双手抱住圈椅扶手。
孟观江反手抚摸后颈,“我没太听懂,你可不可以,慢点说······”
魏思祐踩住椅面,蜷缩起来,将头脸迈进手臂,“孟观江。”
孟观江站在她身旁,微微欠身,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嗯。”
魏思祐抽噎一下,又摇摇头。
她自己也觉得,哭得莫名其妙,无非,收|了|假|币,讨|薪|不|成,顺便见了点这地方遍地走、满天飞的牛鬼蛇神。
可是鼻子一酸,眼泪就往上涌,最后,喉咙都被哽咽堵住了。
可能是后怕,差一点就成了思安。
从前以为,自己比思安年长,比思安聪明,比思安见过市面,比思安能说会道有学历。
原来,自己只是,比思安多了一点运气,少了一点良心。
孟观江转过身,沉默着闩上门。
他折返过来,道,“去床上哭,椅子硬。”
魏思祐摇头。
她哭的泪眼朦胧,也看不清孟观江面上神情,只知道他一直盯着自己看。
孟观江站了一会,上身前倾,伸出一只手,慢|慢|挤|进她胳膊和扶手的缝隙,
硬|物|的|压|迫|感逐渐被凉生生的触感代替,魏思祐觉得自己像是被冰绸带环住了。
孟观江将她整个儿圈进怀里,淡淡说,“我抱你了。”
孟观江说到做到,而且抱得很稳。
魏思祐以前也没被人抱过,缺少灵长类比较对象,只能和电梯比较。——结论就是孟观江抱她时,没有失重感,令人颇为满意。
魏思祐不自觉蹭了蹭。
孟观江胸膛微震,喉结一滑。
魏思祐心说不好,刚要挪开脑袋,忽然头顶一沉,被孟观江摁了回去。
半张脸被孟观江胸膛挤变了形。
魏思祐忽然很伤心:“孟观江,你以后能不能少纳点妾,什么玩意多了就不稀罕了,要是思安思佑思福都在你家,那就思安死了思佑上,思佑死了思福上。”
孟观江脚步停了下,“你有病?”
魏思祐搂着他的脖子又开始哭。
孟观江吐出口气,安慰地揉揉她肩膀,“我不说话了,你慢慢哭。”
其实也不过离开一个时辰,魏思祐却像多年牧羊、一朝归汉的苏武,扑到床上。
孟观江用被子把她裹起来,“谁给你委屈受了?”
魏思祐道:“她、她骗我,不把契子给我。”
孟观江轻轻“嗯”一声,“没事。我们不用那个。”
魏思祐抽抽噎噎道:“可是她,她说好给我的。”
孟观江道:“只不过户籍还记在弓高侯府上,拿到籍子,你想回去时,不由老···老夫人做主,自己就能做主回去罢了。你这么难过,是因为想回去吗?”
魏思祐被问住了。吸了吸鼻子,回望着孟观江。
孟观江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了套近乎,说你在侯府上不开心。”
魏思祐面上一红,没想到十八九岁的小男孩这么早熟,一眼看破律所大姐姐的谎言。
孟观江语气不变:“其实呢,三千户侯夫人的贴身女使,怎么可能做粗活?你后来在孔津北面前,维护我,说弓高侯公子人中龙凤,那么想必他平日里对你们也多有照拂,应该······应该很想他吧?”
魏思祐平时满嘴跑火车,听孟观江猛然提起孔津北,她脑海里先是出现一张庞然猪脸。
至于自己对猪脸说过什么,那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魏思祐眨眨眼。
孟观江又道:“是不是,特别想回去?”
孟观江实在比她高太多了,坐在床沿,双手撑住床面,倾过上身压来,这才与她平视。
他一向不修边幅,额角碎发散着,飘飘忽忽撩过眉眼。眉眼明俊,自成一派风流。
魏思祐蜷成一团,双手在被子里抱住膝盖,“我就想要契子,不想回去。”
孟观江道,“真的?”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喉咙的缝隙里压出来的。说完,张了张口,似乎还有后话,最终,却只是舔了舔犬牙牙尖。
魏思祐“嗯”了一声。
孟观江脸如覆冰,凝成一张岿然的面具,唯独浓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孟观江轻轻道:“你再说一遍。”
魏思祐道:“什么?”
孟观江没有笑:“你说,‘我不去长安弓高侯府’。”
魏思祐刚想开口,心里打了个突,“如果、如果我去了,会、会怎么样吗?”
孟观江垂下眼,嘴角抿起小小的梨涡,他摇摇头,“算了。”
孟观江将身子往后挪,坐直了,懒懒散散翘起二郎腿,“还以为你被打了呢,多大事,就哭成这样。”
魏思祐不敢和他对视,故意低头揉眼睛。
孟观江吊儿郎当道,“来,说说,你以前在弓高侯府,哭过没有,比如···”
魏思祐道:“比如什么?”
孟观江慢吞吞道:“比如,那位卧龙凤雏、绝世奇才、天子门生答应给你买点心簪子,结果忘了,丢了,顺手赏别人了,你是不是也这么哭?”
魏思祐:“·······”
孟观江拍拍手,撑着膝盖就要起身,“好了好了,我给你做饭去,炸鱼,好不好?”
鬼使神差的,魏思祐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孟观江的手腕拽了一下。
孟观江没骨头似的,被她拽着往后退了半步。
魏思祐道:“四年前,我生活费,不是,月例——,”她看小说好像是叫这个词,“——不够,我想接点私活,结果遇到骗子。”
孟观江曲了曲手指,将她的手包起来,“他打你了?”停一停,“你还记不记他长相姓名?”
魏思祐又拽了他一下,直到把他拽回床上,才松了口气,“他骗了我,·······骗了我,我也不知道该算多少两银子。”
孟观江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耐心道,“十一岁的事儿,记不起来了也正常。”
魏思祐想说,那是十八岁的事,记得很清楚,一千二,但真不知道咋算。
魏思祐翻个身,碰着孟观江膝盖,索性枕到他大腿上。
孟观江身子一僵,气音道,“真不害臊。”然后又自言自语,“不害臊就不害臊吧,反正就你了。”
可能是因为平时运动量充足,孟观江的腿浑圆紧实,软中带弹,如果他是猪的话,这腿定能烧出一锅好蹄髈。
魏思祐又说:“我哭了好久,舍友···就是其他丫鬟都睡了,我一个人在走廊里,不知道和谁说。”
后来她拼命刷奖项跟课题,有空就干实习,给大佬打下手。工作的时候,接触卷宗,土财主的大小老婆撕头发,动辄就撕几个亿;那种家底只有几千万的,大小老婆撕都撕得没有动力,往往做个样子就算了。
她自己生活之余,在追星上也不知花了多少个一万二。
可是她追星再疯狂,也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真实的人。
她总记得,自己被骗了一千二的那个夜晚,黑漆漆,孤零零。没有真实的人陪她。
魏思祐眼泪又要往出冒,于是更加往他怀里钻,动作间,踢得被子乱七八糟。
忽然背后一暖。
孟观江抓住被子,又将魏思祐严严实实裹进去,不露一点风。
魏思祐很乖地不动了。
孟观江道:“我有钱的。可以给你。”
魏思祐很小声地说:“真的吗?”
孟观江淡声道:“嗯。”
魏思祐道:“为什么啊?”
孟观江道:“你想要,我又有,给了怎的?”
又是这句话。
魏思祐死死抱住孟观江的大腿,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浑身的血都往上涌,涨得脑仁嗡嗡作响,口中像含了热油,上下牙嘚嘚作响。
她死死咬住牙,不能松口,一松口就要问出来了。
孟观江偏在这时挠了挠她的下巴,“怎么啦,忽然抖得这么厉害?”
魏思祐抬起头,扎发绸带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无数黑发顺脸泼到身后去。
魏思祐问:“那你的心头鳞呢,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