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祐飞快道:“哦哦,你是说那个谁吗,那个谁,他叫——”
孟观江的眼一眨不眨。
魏思祐道:“他名字可多了,你问的是哪个啊?他刚出生叫虎子,然后长大点叫聪聪,再后来他奶奶叫他祥宝儿,四岁上生了一场病,病好后,他爹私下里叫长命。”
魏思祐完全是根据自己弟弟为模本,编的。
孟观江笑了笑,“长命啊。”
魏思祐赶紧岔开话题,“嗯嗯,快再给我一盏。”
说完,想到每喝一口就是一场考试,悔不当初。
孟观江却好像没听到,懒懒地窝在圈椅里,衣襟半敞,露出半弯锁骨,皮肉附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他低头把玩着茶盏,雪白手背上,青筋凸出,像是冰雪下流淌的河水。
指尖一下下敲击盏沿。
指甲在灯光中,泛着薄青。
孟观江道,“算了,去睡吧。”
魏思祐巴不得这一声——简直就是临时取消考试!
她起身,一脚刚踏上楼梯,就听到孟观江在后头轻轻一声笑,“可惜啊,世事哪有那么多如人愿的。”
魏思祐脚下一顿,回头孟观江,一半隐在暗处,一半亮在光中,清清冷冷。
她上辈子经常在当事人脸上见到这种表情,含义很简单:
别问!隐私!!不想说!!!
魏思祐很知趣地当没听到。
人都会有秘密的,对吧?
魏思祐根本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毕竟上辈子翻了那么多卷宗,见了那么多当事人,非常理解女强人上司的一句话:
每个活在阳光下的人,心里都有不为人所知的阴影。
······
魏思祐就这么在孟观江家蹭吃蹭喝。
可喜的是,脸上黑印越来越淡。
看来那位程娇娘转世过得不错,不再有怨了。
大概过了半月,魏思祐的脸基本恢复原装水平。
她意外发现,镜中人长开了点。
还是软糯糯的团子脸,但是下巴更明显些,清水眼内勾外翘,减轻了几分稚气。
魏思祐以前看《红楼梦》,总想象不出薛宝钗得长什么模样,才称得上:“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
见了原主,才知道曹公诚不欺我。
这哪里是刚洗完的脸,这根本是雕工细刻的妖怪画皮好吧!!
重度颜狗魏思祐,不满足于顾影自怜,抱着镜子在床上反复翻滚。
“嘿嘿···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便宜我了···”
门边一阵脚步声,孟观江走近屋来,就看到被魏思祐踢得乱七八糟的床榻。
他弯腰抱起拖到地面的半床被子,“你小心点,别把镜子摔了,刮伤手不是玩的。”
魏思祐刚刚失而复得一幅绝世皮囊,立时小人得志,对孟观江扬扬镜子,“孟观江啊孟观江,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孟观江皱眉,想了想,“卫玠?我不确定。”
魏思祐道:“是我!是我!是···”她忽然没了几分气势,其实应该是原主才对,“是···是脸上没了黑印的魏思祐!”
孟观江认真地盯着魏思祐,盯了很久。
孟观江的瞳色很浅,亮莹莹的,像浅水中一块黄水晶。
半晌,他说,“区别不大。”
魏思祐发出自以为最冷峻的笑声,高傲地站在床上,举起镜子,换着角度欣赏这张脸。
可恨这年代没有保险,不然,高低得给这张脸买一份。
孟观江席地而坐,单手撑住床沿,仰脸看她,“你什么时候回去?”
魏思祐这才想起来,“哦哦,老夫人还等着要那块鲛石呢。”
她收敛了点,踏下床来,坐在窗边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看孟观江背过身,小媳妇似得给自己收拾弄乱的枕头被子。
她道:“我这就过去,把东西给她,要来契子,然后······”
孟观江背影微微一顿。
魏思祐道,“然后我去街上给人写诉状吧,不过我字不太好,你帮我写。”
她以前看《水浒传》电视剧,对于这个职业很向往,认为是律师的前身,可惜自己不擅用毛笔,“赚了钱,我请你下馆子好不好?”
被面已经被铺得平整如纸,孟观江还是不转身,盯着被面,慢吞吞地说,“要不算了吧,别去了。我头回见你就说了,带你到水上玩去。”
魏思祐道:“可是鲛石都拿到手了,就差临门一脚——有自由身到底比没有自由身好。”
——最关键的是有自由身能赚钱,即使多吃孟观江几只猪肘子,吃完不高兴了,敢撂筷子走出门去。
孟观江展开手,反复捋压被角。
许久,他道:“鲛石在书柜第二层的红木小盒里。”
魏思祐拿到手,想起思福,顺便又扒拉了几包糖果点心。
孟观江将她送出门。
魏思祐越琢磨越不对。
自己咋跟日本鬼子似的,还在老乡家里搞三|光|政|策呢。
魏思佑走出门。
时是清晨。
昨夜刚下过雨,一街土瓦凹凸不平,积蓄了一汪汪雨水,行人过处,逐渐踩成了泥。
魏思祐这段时间在屋子里憋得,肺腑都要长霉了。
出门深吸口气,只觉凉风吹透五脏,连跑五六步,才想起来回头朝孟观江挥手。
孟观江斜靠木门,一条腿斜支着。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
魏思祐转过头,这些日子出门在外,旧路都有些不认识。
她最开始不太确定方向。
后来路越走越熟,步子却越来越慢。
终于还是到了院门口。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视线豁然开朗。
院中老槐抽了枝,枯木末梢,绿意点点。
思福一脚踩实地面,一脚登住井边儿,浑身如绷紧的弦,正吭哧吭哧地打水。
水桶好容易升到井口,思福一抬眼,看到魏思祐,嘴里“哎呀”一声,双手松开,轴轮咕噜噜打转,井绳一松,那水桶就砸了下去。
她也顾不上,汗津津的脸儿像屋檐下的红辣椒,“思佑姐姐回来了。”
她将手在衣角胡乱抹了|几|把,“老夫人天天不出屋子,我送饭的时候,听她念叨你呢。”
魏思祐心虚,嘴上说:“我也天天想老夫人,你别说,我这只眼睛啊,一天不看老夫人,就要掉眼泪,我这只手啊,一天不给老夫人扫地,就要发酸。”
这话说得太过恶心,但思福心里真就这么想的,所以一点不觉得,亲亲热热地挽了她胳膊。
二人一起往屋里走。
魏思祐看思福,额角都是黄豆大的汗珠,碎发黏糊糊贴在皮儿上,一缕缕的。
不由在心里破口大骂:天杀的奴隶主不做人,都被男人双/规/开除妻籍了,还摆这虚架子,——自己摆着玩就算了,还要使唤这么小的姑娘陪着摆。
于是把点心糖果塞进思福怀里,“给你带的,去屋里吃吧。”
说完撩起布帘就要往老夫人屋里走,不想,脚还没踏进去,差点没满屋子浓沉沉的药味儿熏一跟头。
这地方偏远,药铺都用土渣子加秤,熬出来,根本不是文学家美化的“浅淡草木香”,而是极为沉重的土腥味儿。
魏思祐在孟观江屋子里过惯了好日子,一时间由奢入俭难,暗自闭了气,变扭地喊一声:“老夫人。”
身后布帘一落,室内顿时昏暗下来,魏思祐左右一看。
这人也不知道咋想的,把左右大窗都糊上了厚厚粗麻布。
只有布帘下一线微光漏进来。
老夫人鼓囊一声。
魏思祐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心思,老夫人不会和那程娇娘一样,早成了活尸了吧?
不然,哪有大活人把自己屋子搞得和棺材似的?
她不动声色,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一只手卡主门框,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老夫人道:“东西拿到了?”
魏思祐赶紧说:“拿到了。”
老夫人沉沉笑了一声,“过来,给我。”
魏思祐极不情愿,但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轻轻松开门框,盯紧布帘下露出的一线微光,一步一步往前挪。
离老夫人还有两步的时候,微光到了头。
面前模糊有个人影,蜷缩在圈椅里,很矮,双脚悬空,脚尖一晃一晃也碰不到地面。
魏思祐犹豫了。
这个“人”,真的是老夫人吗?
魏思祐留了个心眼,“老夫人,这东西可很不好得到,您看我为您辛苦一场······”
老夫人发出一阵奇怪的嘿笑,“怎么了,长大了,出去一趟,心野了?也是,哪个女人不想汉呢?‘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
魏思祐心道:你他妈能不能快给我说到点子上。
老夫人继续道:“我膝下又···又没有子嗣,看你和思福,就像看自己的亲闺女一样,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我能陪你们一辈子啊?还是趁早安排门好亲事,把你们送出去。”
魏思祐口中嗯嗯。
老夫人道:“你快把东西给了我,我疼你。”
魏思祐笑道:“我是情愿一辈子侍奉老夫人的,嫁不嫁却不在乎。”
老夫人笑意浓厚了些,“好,这才是乖孩子。”
此时无人开口,只有嘚嘚声。
魏思祐很熟悉,知道是老夫人枯黄劈叉的长指甲敲打圈椅扶手的声音。
终究,还是老夫人开口:“好啦,你想要什么呢?银子?我箱子里还有些,契子?这也好办,喏,早早备好了,你只拿去就是。”
黑影一动,只听簌簌纸抖声,似乎有张纸递了过来。
魏思祐暗暗松口气,上前一步,将薄纸紧紧抓紧手里。
她用两根手指捻了捻,隔着纸片,感受自己指腹的温度。
她定下心来,将红木盒子递了过去。
老夫人打开盒子,似乎摸索了一番,口中喃喃“嗯,嗯,不错的”。
魏思祐反身就走,一推开布帘,就被日光刺得泪眼朦胧。
老夫人笑了,“思佑啊,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鲛石吗?”
魏思祐说:“老夫人活的比我长,自然知道的比我多,没什么好问的。”
老夫人嘻嘻笑,“不错。不错。你年纪小,就好骗。”
魏思祐心下大惊,立刻举起那契子——
哪里是契子,日光下白花花的一片,空无一字。
根本就是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