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江淡淡道:“不过李氏并未魂飞魄散。”
魏思祐还没开口问,孟观江微侧过脸,语气微带嘲讽,“她娘,找着道士,替了她。”
魏思祐正吃得口滑,闻言,筷子一停,心肝肺腑都难受起来。她根本没见过李氏娘,但一定是个十足怪人。
竟对女儿这么好。
魏思祐安慰自己:这里妖怪遍地跑,鬼神贴天飞,偶尔出一个把女儿当人看的妈,也不足为奇。
孟观江出了一会子神,又道:“你去过学院?”
魏思祐嘴里嗦着嫩豆腐,“没有。”
孟观江单腿盘在床上,上身后仰,五指敲打床几,目光不无戏谑,“弓高侯府上,难道还没有学院?”
魏思祐哪里知道有没有,抓紧扒拉了半碗米饭,权当没听到。
孟观江不放过她:“弓高侯的贵公子,‘又倜傥又风流,长相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他早早考中了,那叫一个人中龙凤,那叫一个才高八斗’?”
魏思祐道:“没你倜傥、没你风流,更要紧的是没你懂得多,你就是······”她故作惋惜痛心,“你就是没好好学!”
孟观江假笑道:“并不是,我出身不好,不能科考的。”
魏思祐赶紧改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那句话怎么说的?‘万般皆下······’,不对,‘百无一用是书生’!别说普通书生,孔老夫子还五谷不分呢。而且我给你讲,我以前有两个朋友,小张考中状元,小李弃学从······从卖菜,——但是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孟观江哈的笑出来,“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没那个心思。咸阳阿房败,南海泥沙在。那些人把功名利禄当天,可是纵观千古,历朝历代也不过二三百年的寿数,倒不如江里一滴水长久。”
魏思祐翘起大拇指,“说的太好了,什么叫唯物主义,什么叫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什么叫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能永不干涸,高,这思想境界,那喜马拉雅山成精了,瞅您都得扬着脸。”
孟观江盯着魏思祐,“那,要是你的脸好不了,能不能别哭?”
魏思祐呛了一下,“这——”
孟观江道:“你刚才说的什么主义,什么过,什么水,虽然我没太听懂,但是你的口气很大,听起来很豁达。”
魏思祐苦笑。
这世上的事,从来是:哄别人容易,哄自己难。
孟观江道:“反正李氏已死,‘娇缠尸’没了,你的脸,嗯,你先留在我屋子里,待几天,看能不能好。”
魏思祐先想:老夫人要鲛石,要得急不急?
很快自己否定了:又不是高考答题,还争分夺秒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几天还等不了?
再说,这次老夫人让自己给她干活,属于雇佣童工,对于这种极其不道德的行为,拖延有理,摸鱼无罪。
她忽然道:“这是你家?”
孟观江起身正要收拾碗筷,听到她发问,动作一顿,“我住这儿,你要说是我家······那也行。”
魏思祐一把摁住孟观江的手,“我来洗碗,我来我来。”
大概是因为瘦,这个人皮极薄,紧扒住骨肉,触之凉而硬。被烫伤的红痕处更是紧绷,像一张随时可能破开的脆纸。
孟观江轻轻吸了口气。
魏思祐打眼一看,他虎口处密密麻麻都是猩红的点状伤疤,糙老丑陋,但其他地方白得相当漂亮,手指更是莹长刚劲,指节微突,指甲圆润,泛着淡淡青光。
孟观江道:“以前给陆老伯的孙子做炸鱼,被油点子溅着了。”
魏思祐点点头,“以后我给他做吧。”
孟观江一噎,“什么?”
魏思祐说完也有点后悔,捧着脸正想怎么圆,手指头摸到脸上凹陷的黑印,立马没了心思。
不过睡了一觉再吃完一顿饭,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给孟观江看过了,魏思祐不再遮挡面目,一挽袖子跳下床来,“我去洗碗。”
孟观江上下打量她,“也行。”
魏思祐很快觉出不便,自己身上这件绸缎衣裳极大,正合孟观江的身形,此时没有束袖,一垂手,袖角盖指尖。
第一次来时没上楼,此时四下环顾,发觉二楼寝室布置颇为精致,虽然不见大金大玉,但是木色一应偏淡,器物雕刻细微生动。
窗边瘦桌高椅,散落三五卷书册,风过处,纸页簌簌。
魏思祐上辈子跟着老师,沾光认识过几个打经济官司的大佬,也有玩古董的,当时惊为天人。
此刻和孟观江屋内陈设一比,只觉记忆中的那些笔架花瓶,都呆气凝滞,俗不可言。
魏思祐道:“你背地里着锦绣居雅宅,也太财不露白了些!”
孟观江道:“还不是得给你洗碗?”
魏思祐心头微动,连忙低头去找鞋,果然被她瞧见一双兔绒暖鞋,一脚踩进去,绒毛轻厚,简直像踩进了云里。
她忽然想到,衣裳是孟观江的衣裳,那这暖鞋恐怕也是孟观江的暖鞋。
他穿过。
只一想,那绒毛像是细细火舌,热烘烘地燎进骨缝里,在浑身窜了个遍。
魏思祐抓着衣领,跟在孟观江身后,看他利落地放绳入井,转轴打水。
春水冰凉,孟观江将手伸去,将桶中水面搅得摇摇晃晃,青光闪眼。
不知道是不是魏思祐的错觉。他手背的伤,似乎淡了点。
魏思祐蹲在旁边,扶着膝勾着头,看孟观江洗碗,看得津津有味。
孟观江又换了桶水,忽然鞠起一捧来,泼到魏思祐脸上,魏思祐猝不及防,面皮一冰,浑身打个激灵。
魏思祐一抹脸,无奈绸缎袖子不吃水,索性抓住孟观江衣角抹,“你干嘛!”
孟观江含笑:“不干嘛,就是好玩。”
魏思祐一手掐住桶沿,另外一只手探进桶去,恨不得一次把半桶水泼到他身上。
可魏思祐自小生于西北,既没进过东北澡堂,更没下过东南河海。从前没有玩水的经历,如今临时抱佛脚,难免急功近利,五指张开,根本鞠不住水,只勉强甩过去几点水珠。
孟观江哈哈大笑,显然占据优势,志得意满。
孟观江的手一沾水,更白亮得发青,仿佛水底一尾游蛇。
魏思祐两颊一紧,一张糯米团子脸就被他掐在手心。
孟观江笑着连搓两把,似乎颇为满意,搓得上瘾,根本不放手。
魏思祐口齿不清,“我这脸多灾多难,可不经撕!”
孟观江笑眯眯:“什么呀,即没有性命之虞,就让我掐着玩玩怎么了?别说,还挺软······”
魏思祐只觉自己的脸被他揉成个水面团子,气得闭上眼。眼是能闭上,一张嘴却怎么也合不上,被他揉来搓去。
忽然唇齿一凉,吃进一物,触感很像小时候吃过的棒棒冰。
魏思佑打小没多少零花钱,小学时买棒棒冰,都买盗版中的盗版,三无中的三无,那种棒棒冰最外层永远是厚厚的冻霜,得舔好久才能尝到里头一点点糖水的甜。
童年的肌肉记忆使她舔了舔,又咬了咬。
“······唔······”
孟观江忽然很急很重地吸了口气,继而,那口气就再没出来。
棒棒冰猛然一弯,划过舌面,魏思祐这才想明白,不是棒棒冰,是孟观江的手指。
魏思祐连忙张开口吐掉,“你故意的!”
孟观江全不见了刚才的得意,面红耳赤,“没有······真的没有!你······我刚才揉你的脸,不知怎么——”
他支棱着那只手,看起来又窘又急,白牙咬在唇上,淡粉的嘴唇陷出道弯弯红印。
他弯腰去摸水桶,“我、我再给你打些水,你漱漱口。”
魏思祐觉得不对,皱眉道:“孟观江,你反应很奇怪啊,你的手碰过什么东西吗?”
她越想越惊悚,“你不会上过厕所吧!!!”
孟观江耳朵通红,吭哧吭哧地打上来一桶水,放在魏思祐脚边,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魏思祐以前在水课上追剧,看一部家喻户晓的日本恋爱连续剧,其中有一段上完厕所没洗手的男主勇救女主的桥段,给她的心灵留下深深的阴影。
孟观江盯着自己脚尖,“没有。”
魏思祐皮肤起栗,“你保证吗?”
孟观江道:“保证······”他停了停,讷讷道:“你的嘴,太软了。”
魏思祐刚要问这不是废话吗,谁像你全身都冷冷硬硬的。
忽然心念一动,满怀恶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撑膝起身,故意勾头去看他,“孟观江,我也会号脉啊,你要不把手伸出来,让我试试你心跳快不快?”
孟观江还真抬手摁住心口,自己试了试,沉沉道,“我,累的。”
魏思祐不肯放过这样吃瘪的孟观江。
此时生死事小,不欺负孟观江事大。
有言道,人和猴子的区别就在于人会使用工具。
虽然因为地域原因,她在打水仗方面有先天的不足。
但勤能补拙,作弊更能补拙。
她抄起一只刚洗好的瓷碗,在水桶中一沉一转,盛出慢慢一碗井水,抬手就想往孟观江身上倒。
电光火石间,目光瞥到水面上映出的自己。
魏思祐一时间底气全无,后力不继,半碗水泼到自己身上,水光在绸面上亮油油一闪,很快碎成点点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去。
魏思祐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脸埋下去。
“我这么丑,你还陪我玩,孟观江你这人有病吧?这不恋丑癖么。”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家庭原因)魏从小默认,被喜欢是要有很高条件的。
所以她理解不了李氏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无条件的喜欢。
而真正的感情是没有前置条件,不问因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