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含酸-2

魏思祐被孟观江拉着,直跑到小巷偏僻处才停下。

呼吸缓和,烧在喉咙里的火渐渐止歇,一口气上不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咳一阵。

没功夫回答他的问题,索性当没听到。

日暮西斜,夕阳沉淀下来,浓浓地盛了一巷子,隔壁墙里探出支颤巍巍的红梅,像枝头生出的红眼睛。

仔细听去,还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大概是清明哭祖。

魏思祐道,“孟观江,你蛮厉害嘛,跑得又快,做饭又好,而且什么都懂。”

孟观江抬起脚,蹬在墙上,慢慢系紧短靴,“哦,可前一阵金南问我思安为什么改嫁的时候,我却想不通。”

魏思祐心说:原来你刚开始给我借钱,是为了打探这点破事。

“还琢磨这事儿呢?”她揉揉鼻子,“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猜思安不太喜欢睚眦必···不是,心思太细的人吧。”

孟观江一拍靴面,“是你不喜欢,”他眯起眼,“不过鲛妖就是不好惹,就是睚眦必报。”

魏思祐干笑。一定是思安察觉出金南脑子不合适,胡乱找了个愿意娶自己的林岱,妄图嫁过去避祸,却被老夫人当做一心痴恋男子的傻女人,最后断送性命,可惜可惜。

过了一会,孟观江又道:“弓高侯的儿子,真的很厉害吗?”

魏思祐道:“弓高侯是谁?”

说完一把捂住嘴,“哦哦老夫人前夫是吗?那什么,诶呦,真是,最近吃鱼吃冷面吃牛肉面吃馄饨,都不记得原来主子叫什么了。”

孟观江屈肘搭住膝盖,上半身都斜靠过去,“嗯?”

魏思祐道:“女人最要紧的是什么?女德。怎好随便盯着外男看呢?我这个人别的不行,就讲究一个道德高尚,别说他个高个矮,就连他几张嘴都没看清过。”

孟观江道:“哼。”

魏思佑正绞尽脑汁,不知如何找补,忽然巷口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诶,干嘛呢!”

这一声就好比高数课下课铃,魏思祐直着脖子道:“别误会别误会,不是小偷踩点!”

一身道袍从巷口掠过,“谅你们也不敢,这儿是能偷的么?闹鬼呢,小心把自己偷进阎王殿去!”

魏思祐心里咯噔一下,清明鬼气重,别给孔什么兄说中了,真遇上脏东西。

她看向孟观江,“我原本不太信这个,但是眼下…眼下你们这儿闹鬼?”

孟观江也有些疑惑,四下环顾,确定没人埋伏后,“先出去。”

魏思祐心说怎么一天天净遇上死人,追出去正要问,只见长街空旷,唯独身后宅院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哭泣。

刚才的道士,竟凭空消失了。

魏思祐侧耳听了听哭声,“这声音有点耳熟。”

此地位于城东,靠近城门,少有人烟,大多是暴发户安置外室的所在。

可是暴发户来财快去财也快,或许昨儿还金屋妆成娇侍夜,天不亮就门庭冷落鞍马稀。

故而这满街二进二出的大宅子,盖得是红墙黑瓦气派非凡,却没多少烟火气。

孟观江皱眉,听了听哭声,“我不知道,我应该不认识这个人。”

他伸手抓住魏思祐的腕子,面色忽的一变,“妖异闻声而择人,等下跟我走,别回头,听到什么都别回头,更别开口回答。”

魏思祐笑嘻嘻,“真的有鬼又怎么样呀,不是有你吗?”

孟观江表情一凝,原地蹦起老高,还是没松开抓她的手,“你!”

尾音却是软的。

廊下灯笼滴溜溜转。满街空堂,自然无人给灯笼点蜡,黑暗中,红布灯笼像结痂的血团。

整条街,只有他们身旁的宅院亮着光。里头哭声幽幽。

孟观江下颌绷得很紧,抓着魏思祐腕子的手更紧。

二人的脚步声在巷道里回响,魏思祐忽然有点想回头,看看身后还有没有人。

孟观江压低声音,“没事的,马上出去了。”

一走过那宅院,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明明头顶月光清透无轮,却只能照到巷末。

仿佛那就是世界尽头。

魏思祐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这世界死掉了,这条街就是尸体的最后一块腐肉。

孟观江又用了点力气,魏思祐能听到自己的腕骨在他手心咯吱作响。

魏思祐道:“轻点轻点。”

孟观江回头,狠狠瞪她一眼,“会被鬼偷走的。”

魏思祐赶紧摸摸鲛石和珠子,呼口气,“还在还在。”

孟观江脸都绿了,“不是说钱。”

魏思祐道,“不偷钱还能偷人吗?···我去!孟观江,你腰上钱袋呢?真被偷了?”

魏思祐真有点怕了,隔着衣物,攥紧鲛石,“这是个穷鬼吗?我···我死了也会变成穷鬼吗?”

饶是孟观江,不由也笑了一下,“我的钱袋一定是被小乞儿偷的,”话音未落,他面皮翻转过来,凶恶得鬼见了都愁,“等我再见到,让他把自己五根手指头都剔下,全塞喉咙里。”

魏思祐强笑,“孟观江,我要是鬼,绝不敢惹你。”

孟观江欲言又止,盯着不远处的人家,松了口气,“行了,走出来了。”

刚说完就觉得不对,那屋子红墙黑瓦,墙角探出支血眼睛似的红梅。

哭声又传过来了。

不过这次不是从身后,而是前后都有。

孟观江一把抱住魏思祐,扭头向后看。

魏思祐听到孟观江轻轻吸了口气。

“糟了。”

魏思祐埋在孟观江怀里,顺势吸了两口,觉得孟观江蛮好闻,“你看到什么了?”

孟观江道:“我看到我们。”

魏思祐没反应过来,“什么?”

孟观江道:“鬼打墙,每条巷子里都有这鬼屋子和我们。就是说···我们出不去了。”

粗麻衣衫簌簌地贴住面皮,仿佛被一只并不算柔软的手抚摸,魏思祐说,“孟观江,你身上真的挺好闻。”

孟观江喉结一动,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有病?就一点也不害怕吗?”

魏思祐爽快地说:“有点。”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遇到孟观江哪天,魏思祐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觉得自己像鬼怪世界里唯一的活人,——李信那种男人比鬼怪可怕多了。

很难形容孟观江的到来给了她多大安慰。

孟观江叹了口气,拍拍魏思祐后背,“算了,我会带你出去的。”

魏思祐有点困了,意识模糊地点头,一点头,就蹭到孟观江|胸|口。

孟观江伸出食指,戳着魏思祐的团子脸,将她脑袋挪远了些。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神情,但是听声音,孟观江有点紧张,“你蹭我干嘛?”

魏思祐道:“蹭一下怎么啦,小气。”

长夜凄凄,明月半隐青云后,周遭一点鸟叫叶动声也无,只是前前后后、远远近近的哭声被风卷着,往耳朵里灌。

孟观江猛地后退半步,握着魏思祐腕子的手也不知所措起来,顺着她的小臂撸|了|两把,还是没松。

孟观江道,“心神不定时最容易被邪崇所侵,别睡,跟我走。”

魏思祐刚要打哈欠,听他这么说,马上晃晃脑袋,飞速念了一遍二十四字。

孟观江道,“你在念什么?”

魏思祐道,“护身咒。”

其实她也不确定牛鬼蛇神搞不搞社|会|主|义,完全是聊胜于无。

孟观江笑哼一声,“没听说过这种护身咒。”

魏思祐大言不惭,“你没听过就对了,年轻人要正确认识到自己知识的有限,谦虚才能更好地进步嘛。”

孟观江走两步就要偏头看她一眼,像瓜农打量自己最大、最心爱的西瓜。

魏思祐忽然问:“孟观江,你是不是喜欢我?”

孟观江一脚踏空,“你说什么?”

魏思祐只好重复,“你是不是喜欢我?”

孟观江道:“你···你不害臊吗?问男人这种话。”

魏思祐虽然才十五,魏依依已经二十四了,她觉得原主长得不错,孟观江又是十七八岁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纪,喜欢原主也挺正常的。

魏思祐道:“你是男人?你不小男孩吗?”

孟观江脸色阴晴不定,“你不是鬼上身了吧?你自己才多大?”

魏思祐撇嘴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不害臊,倒是你,你别害臊就行了。”

孟观江低头猛走一段路。

魏思祐被他拽得脚不挨地,“喂喂,你说嘛,要是你喜欢我,干脆在一块算了,毕竟——”

孟观江忽然停步,声音怪怪的,“毕竟?”

魏思祐揉揉鼻子,“毕竟你长得不错嘛,也有钱,以后纳妾的时候让我看看,和我过得来呢,就住一块,和我过不来呢,你给安排到别的宅子里。”

孟观江转过身,“嗯?”

魏思祐已经掰着手指开始算了,“除了鲛妖绝对不行啊,其他我没啥要求了。你对我好点,我也对你好点,就可以了啊。”

魏思祐相信的是马|克|思|主|义,为人彻底贯彻落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原则。

何况她这人,说好听点,是务实,说难听点,王八都比她懂浪漫。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只在乎牛肉面。

她对男人要求也不高,不要求有情饮水饱,把水喝成燕窝粥,但是至少得良心好,别打扰她吃牛肉面。

魏思祐觉得孟观江能做到这个。

孟观江眯了眯眼,握住魏思祐小臂的手往后一拽。

魏思祐站立不稳,往前跌倒,却没落进孟观江怀里。

孟观江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在魏思祐肩头,将她隔开了。

一声闷闷的笑从他喉咙里传出来,但是笑得有点苦,也有点涩。

他慢吞吞地说:“你没心没肺,谁喜欢你就是自寻烦恼。”

方才呜呜咽咽的哭声忽然尖锐起来,像把断弦,横抛直上,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

魏思佑确定,自己绝对认识这个躲在鬼屋子里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