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简单吃了个早饭之后,时楚依照江清燃的意思把他送回了实验室。
“我觉得您最好再休息几天。”
为了避嫌,时楚将车停在A大附近商业区的停车场内,这里距离学校正门不远,但仍然有十分钟的路程。
“我没事。”
江清燃摇摇头。从时楚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热意已消的腺体被抑制贴遮住,露出的皮肤光滑而白皙。
但他踩上地面时,身形忽然略微晃动了一下,好像站不稳似的。
时楚连忙从车上下来扶住他。
停车场的灯光很暗,但已足够她看清江清燃苍白的脸色和微皱的眉心。
时楚不知为什么有点生气,说话的语速很快:“如果您有哪里不舒服,应该及时和我说,而不是勉强自己,毕竟我……”
她说到这儿就倏然住了口。
“江老师。”时楚迟疑两秒后又重新开口,用已经熟稔掌握的温和口吻说,“临时标记是我们共同的事情,它本身,以及由它引起的一切问题,您都可以随时找我解决,比如说戒断反应——如果它出现的话,我就会一直待在您身边的。”
江清燃垂眸避开时楚的目光,被学生这样说到底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时楚正要接着说话,突然听到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了声,于是低头扫了眼信息。
发信人的名字很熟悉。
江清燃见她半天没动,问:“有什么事情吗?”
时楚很快回过神来,摇摇头,将扶着江清燃的手松开:“没什么。您现在好点了吗?”
江清燃抬眸与她对视。
他在某个瞬间觉得面前这个刚满十九岁的年轻Alpha就像一轮半明半暗的月亮。
如果他体会到的割裂感是由临时标记所带来的,信息素的存在化作刀刃,切割黄油一样轻易将理智切成两半;那么这个姑娘则是被她自己亲手切开的。
仿佛她将灵魂从中切分为两半。一半明亮、圆满,像任何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一样散发着热烈的光,天真欢快;另一半则是一弯削瘦苦寒的缺月,在有需要时就会翻身而上,向一切外来者洒下冰冷的光。
时楚低头看那条消息时,江清燃分明感到血管里流淌的奶油味变得寒冷,泛起苦涩与厌倦的波纹。
他们如今是能够凭借信息素阅读对方的“知己”。
“我还是送您回去吧,现在出入的学生也不多。”
时楚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神色仍旧平静得像一湖水。
“嗯。”
上午第二节课的铃声刚响过,A大的确没有多少学生的身影,昨夜的雨水从树枝上滴落,在地面的枯叶上啪嗒作响。
时楚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讲话,然后突然开口问:“江老师,您现在认为信息素匹配度是什么?”
“和我上次的回答一样,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理现象。”江清燃给出的答案没有变化,但很快又补充,“而且并不是个例,我们身体里的其他激素也会对情绪进行调控,二者从原理上来说没有区别。只是一个更激烈,一个更悄无声息、不容易被发觉而已。”
“是这样吗?”
时楚轻轻地说:“那么她也许是对的……”
她的声音非常小,江清燃不太能听清,偏头问:“什么?”
时楚摇了摇头,眼神转向一旁挂着“生命科学学院”几个金字的实验楼,说:“我就不送您上去了,有问题您随时联系我就好,我这学期的课都上完了,最近没什么事。”
江清燃回身与她道别。
……
踏进宿舍门的那一刻,时楚久违地感到有些疲惫。
宿舍里一片寂静。
“就你自己在?云溪呢?”
时楚脱下外套,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转头问抱着本书看的沈悦年。
“出去修相机内存卡了,昨晚不小心让面汤浇了。你是从哪回来的?”沈悦年放下书,凑近闻了闻时楚的衣服,“感觉有Omega信息素的味道。”
时楚抬起衣袖闻了闻,那儿确实沾着点清淡的茉莉花香。
她思考了大概两秒钟,很不走心地敷衍道:“鞠躬尽瘁、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义无反顾冲到最前线去了。”
没等沈悦年对这一串词语提出质疑,时楚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新假条放在桌上:“下午那课我也不上,一会儿帮我把假条给辅导员。”
“又要出去?下午最后一次课,你不听老师划重点?”沈悦年两指捏住假条边角看了眼上面的时间,“我还以为你已经忙完了呢。”
“理论上来说是忙完了。”
时楚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但还有一点小问题。”
……
“我以为我们已经不欢而散了。”
时楚在柔软的草坪上坐下,看着前方的人说道。
A大南湖前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广场,中央的小型喷泉里汩汩冒出雪白的水花,几只花鸽子绕着水池啄食散落的玉米粒。
郑辞将鸽食放在手心,任由鸽子在肩膀和胳膊上不停扑扇翅膀。
硬挺的雪白长羽簇拥着她的面庞,每一根细绒都油光水滑,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细的光圈,像天使头顶的装饰品。郑辞转头微笑,一只前胸灰黑的杂花白鸽从她肩上探出头,欢快地叫了一声。
她回答道:“我也这样以为,所以没想到竟然能把你约出来。”
时楚笑起来,神情明快又温和,偏柔美的五官在晴空下显得动人极了。
“我来这里,是因为实在太好奇了。我父亲死后,你们像被剪了尾巴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管控局的人一旦有旧事重提的苗头,你们就恨不得掐住嗓子惊恐地嘶叫。”她轻声细语地问,“现在却几次三番地来找我,是谁给你们的底气?”
郑辞并不生气。
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同,她好像已经完全接受——或者说不得不接受——崇敬的教授死亡的事实,因此反而镇定了下来,不再为时楚的态度或是语言而动摇了。
“你怎么看我们都无所谓。”郑辞隔着鸽子的白羽看她,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刚入手的古玩,“我们拿到想要的东西就离开。”
时楚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喷泉上腾起的水柱发呆,雪白水花倒映在她眼中。
郑辞说:“上一次来找你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只是想和你叙叙旧,我想也许你会比其他人更了解教授。但你不愿意。”
“意思是说你今天是代替某人出现的吗?”时楚摊开手,“但不论你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没有,与实验有关的一切资料都被时瑾周亲手销毁了。”
郑辞的目光一转不转,不肯放过这张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保险柜里有一块硬盘不见了。”她缓缓地说,“那里面装着实验的核心资料,火灾的消息一传出来,我们就立刻去回收它,比管控局的人更快,可是没有找到。你是唯一一个有机会把它拿走的人。”
“有机会不代表我就一定会那么做。学姐,我那时候才十一岁,你认为十一岁的小孩能懂什么吗?”
僵持了一分钟左右,郑辞率先转开了眼睛:“看来今天是不会有结果了。”
她将手心剩下的鸽食向前抛出,簇拥在身边的鸽子立刻四散开来,朝落在地面的食物飞扑而去,毫无留恋的离开了喂食者。
时楚伸手抚摸一只鸽子的后背,小鸟立刻不乐意地回头,红喙用力啄了下她的手背。
“学姐。”
在郑辞即将离开时,时楚突然开口叫住了她,问:“这么说八年前你只有十七岁。你在十七岁之前就开始追随时瑾周,直到今天仍然念念不忘?为什么?”
郑辞的脚步停住了,回身站定,明明容貌未变,脸上却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层异样的光辉,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火。
“我追随的是我们共同的理想。世界上唯有神能够创造,我们的举动是为了追随神、接近神、成为神。”她惋惜地叹道,“作为教授的女儿,你却无法理解他的伟大,我感到很遗憾。”
说完这句话,郑辞转身离开了。
时楚坐在草坪上没动,花色各异的小鸟在她身边蹦跳,那只胸前长着灰色绒羽的白鸽飞落到近前,睁着乌黑发亮的小眼睛打量着她。
过了很久,时楚微笑了一下。
为过分愚蠢又荒谬的现实与幻梦。
鸽子们很快将撒在地上的玉米粒一扫而空,在时楚脚边叫了几声,大概发现她身上没带什么食物,扫兴地各自飞走了。
时楚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草屑,慢吞吞地往回走。
A大前几年在小广场附近建起了一座小小的钟楼,刚建好时还很新,受了几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被时间刻出了一些陈旧的痕迹。
十点整,小钟楼里悬挂的电子吊钟准时响了起来,浑厚的合成音在校园里飘扬回荡。
时楚仰头回望,那栋封锁的实验楼沉默地立在远处,在周围无数栋一模一样的楼栋中毫不显眼,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抱紧手臂,感到火烧般的疼痛正在身体中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