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时楚停下脚步,很安静地原地站了一会,没有说话。

远处的路灯已经依次亮起,灯光斜斜地照下来,将影子拉长为断续的线。

许久,她弯了弯唇。

轻声地说。

“失败品。”

然后又笑一下。

“那实验压根也没有成功过。”

学姐做好了被敷衍的准备,没料到她这么坦诚,一时竟然有点愣神,过了好几秒才问:“你说A97是失败品?为什么这么说?它有什么缺陷?”

时楚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不说也没关系。”学姐没有再追问,只是眼神有些恍惚,“时教授,他真的已经……”

“当然是真的,我父母已经死了,八年前在实验室自焚,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连骨头都烧得不剩几根,应该的确是死了吧。”

时楚说这话时神色仍然温柔得体,连幅度大的表情都没有,像在聊一则无关紧要的过时新闻。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因为那一年我还小,只有十岁多一点,因为目睹火灾现场受到刺激,做了一段时间心理疏导,对父母的记忆很模糊,所以也谈不上伤心。”

这话说完几秒后,时楚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算标准答案了吧?足够让您结束这段对话吗?”

郑辞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慢慢恢复冷静,但没有要结束对话的意思。她思索许久,问出了一个与先前对话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怎么看待信息素?”

“看待?”

时楚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您怎么看待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我就怎么看待信息素。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把一种人体分泌物捧上神坛,甚至妄图把它当做控制人心的工具。”

“这太可笑了。”

……

和郑辞结束这场双方都不愉快的对话之后,时楚绕着学校南湖转了两三圈,仍觉得心里燥的不行,鸽了和宿舍约好的宵夜局,独自一人沿着校区边沿行走。

最后停在一栋落锁的实验楼前。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熟稔地走到一楼左侧,从一扇没关严的窗户里翻了进去。

十二年前,这里是专属于A大生命科学学院的教学用实验楼,生科院教授时瑾周在这里教授一门名叫“信息素作用原理”的校内公选课。

八年前,时瑾周和夫人楚苑在顶楼的实验室内引火自焚。

此时,这栋尚算先进的楼里空无一人,布满灰尘的桌椅门框静静沉睡着,空气幽幽流动,残留的实验药剂混合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如旧影还魂。

时楚顺着楼梯向上走,从窗户中漏出的惨白月光落在肩头,忽明忽暗,仿佛松散的白色灰烬。

她在顶楼尽头的房间外停下。

这里曾经是全国最顶尖的实验室之一,八年前的大火为它上了一层厚妆,时过经年,这妆面还牢牢地贴在每一堵墙上,将火灾当日的景象留影般记录了下来。

时楚推门进去,手指在墙面上划过,带下几片风干发脆的黑色碎屑。

她闻到焚烧的气味。

实验室中央有一小块地面的损坏程度比周围要严重一些,地板几乎烧穿,是时瑾周和楚苑当年自焚的位置。除了烧焦损坏的地方之外,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玻璃冷藏柜,足有半人高,灰尘覆盖下的特质玻璃非常坚固,在火灾之后仍然完好无损。

时楚垂眼看了一会儿,在冷藏柜前坐了下来。

被惊扰的灰尘四下奔逃,将空气染成浑浊的颜色,细微的烧焦油脂味涌入鼻腔。

她仿若未觉,慢慢合上眼。

十一年前,时瑾周提出了名叫“信息素设计”的研究课题,论述了有关定向制造信息素的可能性。但考虑到人造腺体可能带来的伦理问题和性别对立,这个课题一度受到抵制,直到三年之后才获得批准。

然而研究开始的两周后,时瑾周一把火把自己烧成了灰。

原因至今未明。

那时候......

滚烫的火焰顺着汽油在瓷砖上流淌,窗帘被点着了,纷飞的火星把墙皮燎起一个个鼓泡。

楚苑紧握着时瑾周的手,他们坐在实验室中央,火光在身上烙下炽热的印痕。

然后,就那样......

“啪嗒。”

时楚骤然睁眼,几乎被惊得一颤,猛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转头,看见一支残破的试管不知从哪掉下来,滚落在她脚边不动了。

她定定地看了几秒钟,闭上眼,有些脱力似的靠在冷藏柜上。

都是旧事。

时楚放任自己缓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拎出手机解锁,点开浏览器输入“江清燃”。

他的研究方向是什么来着?

经过与周芸的对话之后,时楚简单查了查江清燃的履历,发现他是在大二被破格招进了实验组的,看样子从小到大都非常优秀。

既然是这样,她不认识江清燃就很正常了,时瑾周不可能让信息素研究领域的优秀人才和时楚见面。

毕竟她那时候……

打住。

时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屏幕上。

嗯……看不懂。

基因分析、性状表达什么的,中间夹杂了一堆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和外文名词,像现代天书。

但从大体上来看,和时瑾周当年的研究并无关系,无论是明面上的课题,还是他暗地里倒腾的那些东西。

时楚讶异地坐直身体,又确认了一遍。

的确没有丝毫关系。

咦?

他和时瑾周……他们不是一路人吗?

江清燃……作为时瑾周手下最优秀的学生,他知道多少?还是说误会一场,他并没有参与其中?

时楚收起手机,站起身走出实验楼。

也许是因为郑辞旧事重提,或者是这栋楼让她回忆起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时楚承认自己现在有点冲动。

总之等她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了实验楼下。

江清燃在A大挂名一学期,不参与教学,工作地点也只是实验室,并没有按时按点待在学校的义务,这时候很可能已经离开了。

实在是太冲动了。

时楚犹豫再三,没有直接走进去,先给江清燃打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江老师。”时楚开门见山地说,“您现在在办公室吗?我想和您聊两句。”

“关于八年前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等到时楚几乎以为他挂了电话的时候,才听见江清燃低声说:“我在办公室。”

时楚握住手机的五指收紧了一瞬。

“好。那我上来了。”

时楚在空荡的走廊中向前走,脚步声在黑暗中滞涩幻灭,最终停在这层楼唯一明亮的房间前。

这个时间点,学校的老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在楼下看见江清燃办公室的灯亮着的时候,时楚也有点惊讶。

她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请进。”

江清燃坐在办公桌后,抬头看过来,偏了偏头示意时楚坐下。

他的神态没有太多变化,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模样,看不出喜怒,但时楚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算太好。

感觉信息素都变苦了。

“八年之前的事……”

江清燃情绪似乎真的不怎么稳定,连招呼都没打,便想要直接进入正题。

“关于那场实验,其实我兴趣不大。”时楚耸了耸肩,随口打断了他的话,“那早就过去了,都是陈年旧事,没什么值得说的。”

“我不久前才知道您是我父亲的学生,又这么优秀……我想问的是,您愿意参与后续实验吗?”

江清燃愣了一下。

“实验资料其实没有销毁,最终版的成果也还在,随时可以重启,之前那门课,嗯……我记得是叫信息素作用原理?绝佳的幌子,用它继续吸引试药员,这不是很可行吗?”

“当年的试药员几乎都因为不良反应去世了,活着的也都有极其严重的后遗症,你们……”

时楚不以为意地再次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那是值得铭记的牺牲。能用生命换取如此伟大的成果,我想他们也会感到幸福的。您认为呢?”

“我不同意。”

江清燃站起来与她对视,冷声开口:“如果你执意要重启实验,我们就在管控局再会吧。”

啊,生气了。

时楚垂眼一扫,看见他的指节紧紧攥着,指尖微颤,脸颊也被愤怒蒸得红润,像只炸毛的猫。

这么说应该真是误会?

时楚略退后一步,正在思索是要就此停手道歉,还是多刺激几句二次确认一下,就蓦然感到一股浓郁的芳香在身周弥散开来。

信息素怎么突然……

来不及多想,Alpha好斗的本能先起作用,时楚下意识放出自己的信息素与之对抗,奶油味儿瞬间铺满整个房间。

等等,江清燃好像是Omega!

“您怎么、您先收一下信息素……”

好像是听说Omega有时会在情绪激烈时无意识放出一些信息素,但这个浓度是不是稍微有点过头?

意识到不对之后,时楚立刻停止释放信息素,快步向前走去开窗,再转回身就看见江清燃一个踉跄扶住桌子,茉莉花香浓得发烫。

炽热又粘稠的香气。

时楚一刹那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像风干过头的石膏一样从中裂开了。

发……发情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