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医生的要求，时楚一直在医院等到江清燃醒来。
此时此刻，他俩一人站在门边，一人躺在病床上，双方都很拘谨，像两只不久前互咬过一口，正在小心翼翼保持安全距离的兔子。
有点尴尬。
“江老师，您……”
腹稿打了半天，时楚真要说话时仍觉得脑袋有点空，神经仿佛被观察室里淡淡的茉莉花香浸软了，黏嗒嗒地缠在一起理不出一个有用的念头。
既然不知从哪儿说起，时楚想了想，干脆把一沓化验结果递给了江清燃，让他自己看。
远远递过去，手立刻收回来，一点没挨着。
避之不及似的。
江清燃注意到时楚过分礼貌的举止，动作微顿了顿，很快又回过神，开始翻看那些化验单。
时楚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她这时才有机会仔细观察面前的人，然后讶异地发现江清燃的样貌和她初始的印象不太一样。或许是信息素蒙了眼，时楚一眼瞧过去几乎有些恍神。
他长得很艳。
瞳仁极黑，眼尾微微上挑，眸中含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动情似的，让人不敢细瞧——不敢细瞧，视线只好向下走，便又看见一双饱满红润的唇，软得像能掐出水来，如新鲜带露的玫瑰花瓣。
将熟未熟，诱人采撷。
然而穿着又极规整，衬衫的扣子一路扣到顶，手腕和指节均纤细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整个人显得利落透亮。
像枝头簌簌坠落的白色香花。
可惜千花不入冷眼。
时楚打量了他一番，从信息素的影响中挣脱出来，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她对美色没有兴趣。
不过片刻，江清燃已经把各种化验单全看过一遍了。
他本身的专业方向就与信息素有关，很容易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一个确切的认知，随手将纸张放在了床头柜上。
“需要复查吗？”江清燃问。
他向时楚的方向转过脸，清透发亮的眼眸随之望了过来，润泽得像要溢出泪水。原本贴在脖颈上的衬衫衣领与肌肤分离，茉莉香愈发浓稠了。
“啊……对，嗯，医生说因为匹配度太高了，后天要再做一次检查确定不会有后遗症，到时我和您一起过来。”
时楚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又后退了一步，背抵上墙壁，瓷砖冰冷的温度穿过衣料，镇定效果立竿见影。
她感觉自己迫切地需要清醒一下。
医生没说错，信息素匹配度确实不是闹着玩儿的。
明明是清冷淡雅的茉莉花香，从江清燃身上散出来，竟变得比任何一种甜香都更勾人，带着热意往时楚的脑袋里钻，一直要让她的灵魂也跟着发烫。
那副并不太吸引时楚的美貌也千倍万倍地诱人起来。
在空气里不可抑制地冒出甜奶油味儿时，时楚一步挪到窗边，连窗帘带玻璃一起唰地拉开了。
初夏的细微凉意浸入关节。
时楚终于重新掌握大脑的控制权。
“抱歉，信息素浓度有点高。”她解释道，“我不太习惯Omega的信息素，尤其是匹配度这么高的情况下……希望我们不会互相影响。”
江清燃很轻地点了下头表示理解，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躲避似地移开视线，转头看向窗外。
过两秒又转回来，一双黑眼睛盯着时楚：“今天的事情多谢你了。”
“没有。”时楚摇了摇头，道，“本来就是我的问题，我应该要和您道歉的，抱歉。”
江清燃抿了抿唇，好像想说些什么，长睫一扬，突然看见时楚不知何时靠近了一点，站在床边低头摆弄手机。
她逆光站着，身影被日光镀上一层金边，如将碎的泡影。
“唔，可以加下联系方式吗？复查那天我再和您确定具体时间。”
江清燃点了点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解锁，递到时楚面前。
意外到来的发情期尽管已经被扼杀在萌芽中，但仍然免不了要消耗一些精力，他抬起的手腕有些虚弱地细微颤抖着，指尖发白，如一块冷色调的玉。
他们难以避免地靠近了一些，于是发甜的茉莉花香和奶油味道又交融在一起，淡淡地散落在风中。
江清燃的手抖得太厉害，时楚举着手机扫了半天仍然识别不出来，只好握住他的手腕，快速地扫好码又松开手。
温热的皮肤滑过指尖，馥郁的茉莉信息素在微凸的血管中流动，仿佛要满溢出来。
时楚几乎能感觉到指腹传来的灼热感。
被Omega的信息素影响到这种程度……在自身信息素等级足够高的前提下，这种情况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
时楚轻微地皱了下眉，稍用力捏捏指骨，心里来回滚着同一个念头:百分之九十五的信息素匹配度意味着什么？
面前就是信息素研究领域的专家，她不打算自己琢磨，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江老师，信息素匹配度代表着什么？”
时楚逆着光看过来，本就比常人更乌黑一些的眼珠显得更暗沉，眸光微闪，如浓沉的黑云。
江清燃被她紧盯着，莫名不安地收回视线，眼神无着无落地飘在空中，说出的话很冷淡：“什么也不代表，只是一个简单的生理特性而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时楚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交换完联系方式，说了几句客气话，她自觉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于是礼貌地道了别，半点不拖泥带水地往外走去。
红色绸面裙摆随着脚步晃动，翩跹游移，像抓不住的蝶尾。
江清燃顺着空气里香甜的奶油味抬眸，眼神中带着不清醒的朦胧，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股无形的气味转移视线，直到时楚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梦中惊醒似的心悸了一下。
在意识到自己一瞬间产生了“希望时楚能留下来”的念头时，他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
观察室里坐立不安的人并不只有时楚一个。
这就是高匹配度。
过分契合的信息素能够勾起欲望，催生感情，让两个此前毫无交集的人为了对方的一举一动挂心凝神，推翻惯常的处事风格。
由信息素孕育的虚假爱意。
廉价、寻常、无足挂齿，只需要一张抑制贴就可以扼杀。
江清燃重新睁开眼，神情恢复如初，偏头看向窗外如洗的蓝天。
晴空澄澈。
凉风轻轻拂过耳畔。
他抬起食指抚摸鼻尖，感到身周仍余留着信息素里的灼热爱欲。
来自原始本能，并非出于本心。
———
时楚踏进宿舍门，和留守在家的室友李云溪打了个招呼，匆匆放下手包，钻进卫生间换衣服。
柔顺的绸面礼裙顺着皮肤滑落，露出线条清晰、富有力量美的肌骨。
时楚脱下礼服，换上白色露腰短T和墨蓝牛仔短裤，再搭一件蓝灰格衬衫外套，满意地对着镜子点点头。
款式简单大众，和任何一个走在校园里的普通学生别无二致，但胜在清爽干净。
时楚慢悠悠地洗了手出来，顺路从果篮里拎出一个苹果，啃着苹果绕到李云溪的书桌旁边站定。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开着，风扇转得呜呜响，不知道连续运行了多久。
李云溪就是那个“因忙于作业无法参加联谊舞会”的可怜人。
时楚咬着苹果，懒散地靠在宿舍床的的楼梯杆上，问：“还没弄完？”
话音落下，嚼苹果的声音开始在室内回荡。
咔嚓咔嚓咔嚓。
苹果香气随着声音飘扬，对连午饭都没时间吃的冤种学生造成了一万点暴击。
李云溪深深叹了口气，把时楚往外推，敷衍道：“对对对，没写完呢。离我远点，最少五米开外——你啃苹果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膜上震动了！”
时楚仿佛没听见，我行我素地继续咔嚓咬掉一小半苹果，咀嚼声非常清脆，存在感愈发强烈。
李云溪幽幽地看了过来。
在她彻底暴走迁怒以前，时楚及时咽下果肉，开口问道：“采访提纲？我出门之前你不就开始写结尾了吗？和Omega有关的人物专访是常规题材吧。”
“我是写完了。”李云溪有点烦躁地连按两下鼠标，按键咔啦咔啦地响，声音压得很沉，“结果写完才知道和第三组的采访对象重了，他们已经报上去了，现在得重来。”
“换对象然后套模板交个提纲？我昨天问了上一级的学长，他们说这门课主要成绩是看最终作品，采访提纲随便写写，也不占总评分。”
“问题就在这里。”
李云溪抓过一旁的抱枕，将脑袋一整个埋进去，声音闷闷的：“没有合适的人选。各种角度都有人做了，我们要创新只能从采访对象上入手。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要么题材和其他组重合，要么就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
她挠挠头发，从抱枕里抬起头，病急乱投医地问：“你有人脉吗？就是那种特别扎眼的Omega，有话题度、脾气稍好点的就行。长相不挑，最好稍微好看点，看看能不能吃点外貌红利。
话题度高、脾气好、长相好看……
描述太精准，时楚脑海中闪现出一张刚刚告别不久的容颜。
她合拢齿关，将最后一口苹果咽下，摇了摇头。
“没，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