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厘站在纪无因面前,乖觉地拿了香琼酥递到他面前,“纪小侯爷,你吃吗?”
她嗓音天生便是甜稚,尾音仿佛染了桂花蜜,能甜进人心里去。
可此时在纪无因听来却极为扎耳——他方才眼睁睁看着姜厘一路分吃食过去,却偏偏绕过他,先把所有人都分了一遍,最后才慢吞吞地来到他面前。
当他没看见吗?
纪无因幽幽冷笑了声,一字一顿道:“不好意思,姜小姐,我平生最不喜吃甜食。”
“这样啊,”姜厘毫不犹豫地把香琼酥拿走了,“那就别吃了。”
纪无因:“……?”
他盯着姜厘欢脱转身离开,仿佛松了口气巴不得赶紧走的背影,猛地深吸一口气,咬住牙关。
这种事情并不是没发生过。从前也有姑娘无限娇羞地捧着东西过来请他品尝,虽然他都会拒绝,但对方都会不死心地再邀请几次,因此每每都是他占主导地位,次次无情拒绝人家。今天怎么回事?
姜厘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
走了?!
她甚至不准备再虚情假意地问他一次,难道她忘记这几天他被烦死都是因为谁吗?
知鹭瞧着纪无因森然的眼神都快把自家小小姐的背影灼烧出一个洞来,赶紧暗中戳戳姜厘,“小小姐,纪小侯爷好像不大开心,说不定他想吃呢,你再问问,再问问……”
“他想吃?嗯……那好吧。”
总得做做面子。
姜厘停住脚步,转身看向纪无因,剔透如星的眼眸冲他再次眨眨,“纪小侯爷,你真的不吃吗?就剩这些了,味道真的不错。”
纪无因盯着她,这般怒火之下,居然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吃。”
“好吧。”姜厘遗憾地点点头,在纪无因的注视下把最后两块香琼酥塞进嘴里。两颊鼓起,一嚼一嚼的如同仓鼠,可爱极了。
“大家都听见了,他不吃甜食的。”姜厘小声对知鹭说。
知鹭瞅瞅纪无因,又看看自家小小姐,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涔凉。
不是,明明是纪小侯爷自个儿不喜欢吃,小小姐也没勉强他啊,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见姜厘愉快地离开,纪无因身后的小厮珞安默默抬起眼睛偷看他,小声说:“小侯爷,您不是挺喜欢吃的么。”
话还没说完,纪无因咬牙切齿的声音骤然响起,“闭上你的嘴。”
珞安忙不迭捂住嘴巴。
男客女眷在御花园待了一阵子,煊帝终于携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随行的还有皇后妃嫔、皇子公主,包括姜厘的爹爹娘亲——建宁侯姜言湛、舜华长公主,还有她哥姜珩川。
她哥方才送她到御花园之后,便去太后那儿搬救星了——他生怕姜厘没人压着就会闯祸。
不过……
姜珩川看着满御花园诡异的气氛,忽然觉得牙疼。大家好像很和睦,却又哪里不对。自家妹妹没惹什么事情吧。
煊帝走在最前头,一眼看见了红袄红裙头簪白绒小花的漂亮丫头,露出笑颜,“小厘来了啊,快过来。”
姜厘雀跃地扑过去,“皇帝舅舅!”
煊帝拉过她从头到脚打量,忽然皱眉道:“怎么了,是不是谁惹你不高兴?”
姜厘眼风扫过某处,立即收回,“没有啊。只是皇帝舅舅再不来,我带进宫的吃食都要分完了。”
煊帝被她逗笑,“一会儿到席上,皇帝舅舅赔给你。”
说完,煊帝便让随行太监先带领大家离开御花园移行隔壁的天宝殿用膳。时辰快到晌午,吃完饭便可以出宫前往京郊猎场了。
“这几天没事吧,皇帝舅舅怎么听说你卧病了几日。”临行前,煊帝说着,眼风淡淡往纪无因那儿扫。
姜厘立即道:“只是身体不舒服,什么事情都没有。如果皇帝舅舅说的是我和纪小侯爷的事情,您不用担心,我们虽然没有缘分……但是至少可以做朋友呀。”
“而且如今……我们也已经和好了。你说是不是,纪小侯爷?”
她笑盈盈看向纪无因。
纪无因对上她的目光,瞳眸冷蕴,扯起一个笑,“自然。”
煊帝龙心大悦,“那就好。”
一个是他宠爱的外甥女,一个是他最为看重的少年郎,他们不能在一起确实遗憾,不过经历了百花宴那事,如今能安然相处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煊帝放心离开,御花园中众人纷纷前往天宝殿,纪无因也离开了。原本打算走的燕舜华却停了下来,目光扫向雀跃欢欣准备离开的女儿。
姜厘不怕爹爹不怕哥哥,却怕娘亲。她娘一个眼神她就不敢造次。
“娘……”姜厘老老实实停下来,像只垂下耳朵试图讨好人的兔子。
燕舜华道:“你当娘没看见吗?刚才你做什么了?”
以为她看不见纪无因那小子的脸色?
她虽然恼那小子当场拒了自己女儿的婚事,可人家到底是天子看重的人,自小惊才绝艳,确确实实风姿卓越,在百花宴之前,她也很满意这个女婿。
刚才那小子看向自己女儿时不善的目光,让她登时警觉,自己女儿和那小子夫妻做不成没关系,可千万不能闹成相看两相厌的冤家。
她女儿什么性子她知道,可爱时极讨人喜欢,不可爱时能把人气死,所以必须问清楚。
姜厘低头揪着衣摆,小声道:“没什么啊,我分东西给大家吃,也分给他了,他不吃而已。”
燕舜华无动于衷,“说实话。”
姜厘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突然躲到一旁的姜言湛身后,一声拖长的啊,“爹爹,娘生气了,你快帮我说话,我真的没惹纪无因。”
姜言湛含笑道:“好了舜华,小厘不是这样的人,你没瞧见多少人都喜欢咱们家闺女吗?走吧,大家都已经去了,我们不能缺席。”
碍着姜言湛,燕舜华只好作罢。
一行人一道跟随众人前去天宝殿。
快到天宝殿的时候,姜珩川用胳膊碰了下姜厘,“你真没惹纪无因?”
姜厘正自顾自走自己的路,头发啾啾伴随白绒小花微微摇晃,闻言抬头道:“真没有啊。”
她今天真没打算惹纪无因。
她又不是那么蠢的人,上次她已经把纪无因惹毛了,今天再惹他不是自找麻烦?
姜珩川突然狐疑起来。
自家妹妹的模样,不像是撒谎。
可他看那纪无因刚才的眼神……几乎想把她吞了。纵然那小子极力把情绪藏住了,他同样身为男子,不会看不出来。
奇了怪了,那小子什么时候对自家妹妹这么上心了?因为自己妹妹在外声称喜欢他,所以他回心转意了?
***
煊帝到了天宝殿之后,心情显然好了许多。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因为姜厘和纪无因“和好”的事情。
原本赐下本以为是天作之合的婚姻,却当场被纪无因拒绝,身为最高权威的煊帝自然心里不痛快,而这件事情恐会闹得两家关系僵化,他更是不想见到这个局面,因此这几日一直挂心此事。
可如今两个年轻人已经和好了,煊帝心下一块大石直接落了地。
所以,此次春猎前的准备宴席,也临时调整座位,把纪无因和姜厘的位置搁在了一块。
姜厘倒也无所谓。除了她走过去落座时,一些女子明里暗里妒火中烧的眼神差点在她身上刺出好几个窟窿,她只跟平时参加宴席一个模样。
她很不理解。
有什么好嫉妒的。
谁摊上纪无因这煞神谁倒霉好不好?
姜厘落座之后,有小太监小宫女陆续呈上精致点心,她端起来吃了口,觉得没什么滋味,转而端起另一边的冰霜酥酪,一勺勺吃起来。
纪无因坐在她旁边,始终板着脸。
他本以为姜厘会憋不住和他说话,可没想到她一上桌就忙着吃,甚至还吃得很沉浸,竟是连一眼都没施舍给他。
他等了半天,感觉自己平白成了个笑话……这谁能不气?
“姜小姐,胃口很好啊。”他忽然冷声道。
姜厘正认真吃酥酪,吃得开心舔了舔唇瓣,闻言一呆,看向纪无因,“啊?”
“你叫我啊?”
纪无因:“……?”
他盯着她因为才吃过酥酪而红艳艳的水润唇瓣,一点被完全无视的怒火,夹杂着奇怪的情绪忽然从心底窜起来。他冷笑一声,“是啊,姜小姐没听见?”
“没听见。”姜厘老实说完,眼见着他的脸色更差,又茫然了一瞬。
她刚才真没听见啊。
姜厘一头雾水,不知道纪无因为什么生气,不过决定还是先不惹他,遂改口道,“嗯,现在听见了。”
“纪小侯爷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
纪无因一噎。她还好意思问?
这几天整整扰得他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的是谁?她一个始作俑者还敢在他面前装不知道?当真过分!
“你那日晚上为何……”接下来的话,纪无因居然感到了一丝羞耻,说不出口。
怎么说,说她为何在那么多人面前说爱他爱得要死,非他不嫁?!
他纪无因这辈子没问过女子这种问题!
姜厘盯着他气得呼吸不稳的模样,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他还在生气她说喜欢他给他带来麻烦的事情……
嗯……这件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厚道,虽然那日她被他气到了才出此下策,但说起来,这件事情到底还是她撒了谎。
好吧。
姜厘思索了下,“嗯,对不住啊,那天我着实是被烦得狠了……纪小侯爷你生气也无可厚非,这样吧,如果纪小侯爷不介意,也可以和我一样,对外说非我不娶,作为回报,我愿意帮纪小侯爷对付那些烦不胜烦的追随者。”
其实从某个方面来说,她和纪无因挺像的,深知被人骚扰的滋味不好受。
所以他要是也以牙还牙如法炮制此招报复她,她并不介意。
姜厘话音落下的某个瞬间,纪无因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愕然看着她,只觉得荒谬到闻所未闻。
“……???”
什么?
让他对外说非她不娶?
这是他堂堂纪家小侯爷纪无因能说出来的话吗?
纪无因脸色“唰”的黑下来,冷笑道:“姜小姐想得倒美……”
姜厘好心给他出主意反倒被冷嘲热讽,心里也不痛快。小声哼了声,恹恹转过头,不搭理他了。
他不是生气么?她只是想办法啊,现在来嘲讽她做什么。也许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吧,那她没有办法了。
姜厘几口把碗里剩下的酥酪吃完,撑着下巴眨眨眼睛去看席上。
她看得很认真,目光偶尔和对面的宋令初、易近舟对上,便弯眸甜甜地笑笑,无声和他们说话。
纪无因盯着姜厘时不时和对面比划什么的姿势——他什么都看不懂。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纤长卷翘睫毛下熠熠的瞳眸。
她张口无声说话,时不时笑一下,像只狡黠又俏皮的兔子,甜滋滋的。
纪无因察觉自己盯着她看了好久,骤然回过神,恼怒地移开头。
他看她干什么,这种不爱惜自己名声的女子当真……当真惹人厌烦!他纪无因骄傲一世,丝毫不想和这种人牵扯上关系。
酒过三巡,大家都酒足饭饱。煊帝拍了拍手,随即便有宫人鱼贯而入送上甜点。
这是天子额外赐食,甜点每个人都不一样,没开食盖之前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以不吃,权当开礼物有个惊喜罢了。
姜厘得的那一份是香脂饼,她喜甜,却并不喜欢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原本打算让人撤下去,结果才一抬眼,便见隔着几个座位的谭妙芙热切地盯着她——
桌上的饼。
姜厘很大方,挥挥手让人把饼给她送去。谭妙芙见她如此,戒备地看向她,又往后缩了缩,好似她要害她一样。
可是很快,谭妙芙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那饼上飘,最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拿来吃了。
姜厘偷偷笑了下,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撑住脸颊。
这时,她面前走过一个小太监,是给纪无因送甜点的。
那小太监面带谄媚之色,似想要讨赏,躬腰对纪无因道:“纪小侯爷,奴才特地给您准备了甜酒桃花酥,这道吃食极为精细,与圣上吃的是同……”
他提前打探过消息了,纪小侯爷喜甜食,尤其最爱吃这种加了甜酒制作而成的桃花酥。
可小太监才正要献上美味,去路却被知鹭拦住,整个人霎时便懵了,这是做什么?
“他不喜欢吃,难为你费心了,给我吧。”姜厘抬抬下巴道。
纪无因前不久才刚一字一句同她说过,他最不喜甜食,她记得可清楚了。这个小太监想献媚,恐怕献到老虎胡子上了。纪无因要发怒,别在她面前发,她这人正义,看不得这种事情。
知鹭得了姜厘授意,将小太监手里的桃花酥接过,又从容自如地给不知所措的小太监塞了点碎银,这才挥挥手赶人道:“你可以下去了。”
小太监一头雾水,看看姜厘又看看纪无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不过银钱到底是拿到了,小太监道了谢,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纪无因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看向她,“你……”
姜厘大方道:“我知道的,不用谢我啦。”
食盘上的甜酒桃花酥做得极为逼真,仿佛春日枝头绽开的朵朵桃花,伴随着阵阵甜酒香味,让人见了食指大动。
姜厘依稀记得易近舟喜食美酒,立即端着食盘起身,欢喜地朝对面跑去。
“近舟哥哥,你快尝尝这个,这个一看就好吃……”
纪无因愕然地看着她远去,张了张口。
他死死盯住那道朝别人奔去的娇俏背影,只觉得胸膛里的怒气澎湃得几乎要灭顶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姜,厘!
站在纪无因身后的珞安敏锐地感觉到飕飕凉风,忽然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那什么,小侯爷,不然……不然咱再叫一份吧?”珞安努力安抚道。
小侯爷这顿饭都没怎么吃,基本上都在饮酒,除了饮酒就是……
就是在看那位啊。
纪无因一顿,如炽火般愠怒的眼神刺向珞安,带了几分切齿,“李珞安,不会说话可以闭嘴,不然我不介意让你飞出天宝殿。”
珞安赶紧绷住嘴巴,连连应是。
心里却又默默想,小侯爷今日真是奇怪,明明心里对那位姜小姐气得要死,却又一直频频往她那儿看。
唉。
他真的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