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丹玲刚给珍珍读完信,钟敏芬和陈青梅回来了。
她们不止自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好些个村里的妇人。
钟敏芬刚进院门就问:“是不是淮铭来信了?”
刚才有人看到邮递员来村里,她听说后想着怕不是侍淮铭来信,便回来了。
其他人那都是闲着没事,跟着过来一起凑热闹的。
珍珍和侍丹玲一起站起来。
侍丹玲摇摇手里的信纸,“是三叔来信了。”
钟敏芬眉眼带笑,没走到跟前就说:“快快,玲玲你给读一下。”
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侍丹玲还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她在学校也时常站起来读书,所以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
等其他人都拿了板凳坐下来,她站在人群里,捏着纸张读得有板有眼。
听完信,院子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有老太太笑着说钟敏芬:“侍大姐,你要去城里享福啦。”
钟敏芬完全掩不住脸上的笑,“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能去哪里哟?”
情绪是会感染的,院子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笑意。
珍珍自然也坐在旁边笑,低着头继续勾自己的毛衣。
秀竹在旁边蹭她一下,“珍珍,要享福啦。”
珍珍笑着说:“娘享福就行了。”
听到这话,钟敏芬又看向她说:“什么叫我享福就行啦,淮霞说的话你可不准往心里去。淮铭信里写了什么你也都听到了,他叫你过去呢。等他房子分下来了,你赶紧收拾包裹给我去城里。抓抓紧,争取今年生个娃娃出来。”
听到生个娃娃,珍珍忍不住脸红。
秀竹在她旁边看得最清楚,直接笑出来道:“珍珍脸红了。”
旁人再往珍珍脸上看,珍珍那脸蛋红得就更艳了。
她不好意思,抬手拍了秀竹一下。
因为有侍丹玲这个小孩子在,妇人们也没有把话往荤了说。
大家在一起说一阵笑一阵,都说珍珍福气好。
嫁了侍淮铭这样的男人,简直美翻啦。
珍珍想。
如果能真的在一起。
确实美翻了。
***
新年这几天过去后,村里恢复了劳动生产。
眼下不卖豆芽也不卖炒货,家里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珍珍便每天都跟着侍淮钟和陈青梅去生产队干活。
虽然有关她的风言风语没有歇,但大家在面对她的时候大多很客气热情。
毕竟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是侍家的人,还是侍淮铭的老婆。
当然也有红梅那种,时不时酸言酸语地泼个冷水。
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红梅怎么说,珍珍都不放在心上。
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她做好自己就行了。
正月过完,家里也和侍淮铭约定好了去城里的时间。
他在城里刚稳定下来,所以先让钟敏芬和珍珍两个人过去。
临近了出发的日子,钟敏芬却在吃晚饭的时候说:“珍珍,我就不去城里了,我最近身体不大行,折腾不了那么远,你去吧。等淮铭有了探亲假,你们回来看我。”
珍珍本来就准备好和钟敏芬一起的,听她说不去,她顿时心里不踏实。
她捏着筷子愣一下,然后说:“娘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合适吗?”
钟敏芬笑,“你是他媳妇,有什么不合适的?”
确实没什么不合适的,但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去城里,一个人面对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小慌张。
珍珍抿抿嘴唇,“我怕我一个人在城里……”
怕的可多呢,于是一个都没说出来。
钟敏芬还是笑着说:“有淮铭在呢,别怕。”
钟敏芬决定的事情,别人劝不了。
吃完晚饭收拾完灶房,陈青梅到她房里问她:“娘,你真让珍珍一个人去啊?”
钟敏芬点头道:“你说我现在跟着去干什么啊?你不觉得碍手碍脚的?他们小两口这么年没见了,不得让他们多单独相处相处,把日子过起来啊?我去掺和着,并不见得好。”
陈青梅想想有道理,也点头。
钟敏芬换口气又说:“我不管淮铭他怎么想,在我这里,成亲那不是儿戏,成了亲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他要是像他爹那样,他哪怕当将军,我也不认他这个儿子。”
说完想到什么,她忽又伸着头叫:“玲玲,你过来一下。”
侍丹玲听到声音,很快跑过来,进门就问:“奶奶,怎么啦?”
钟敏芬看着她道:“你去拿纸笔来,帮奶奶写点东西。”
侍丹玲应声“诶”,转身跑出去。
侍丹玲再回来,手里拿了铅笔和本子。
钟敏芬让她站在箱子边,让她按照自己说的写。
她声音不大慢慢说:“三儿,我最近身体不大行,没办法和珍珍一起去你那里。别的我都放心,只放心不下珍珍。她呆在乡下从来没出过远门,更没有去过那么大的城市。所以珍珍到了以后,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受委屈。”
钟敏芬大概就说了这么多,侍丹玲都帮她写下来。
写好后撕下纸叠起来,她看着钟敏芬说:“奶奶,明天拿去寄吗?”
钟敏芬笑了,“你傻了呀,让你三婶带去呀。”
侍丹玲猛一拍脑门。
她确实是傻了。
钟敏芬又嘱咐她:“你交给你三婶,就跟她说,我跟你三叔说了一下为什么不去城里,其他的你就别说了。”
侍丹玲点点头,“奶奶,我知道了。”
钟敏芬又笑,“等你三叔和三婶在城里安定下来了,日子过起来了,我身体也好些能折腾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过去玩。”
侍丹玲听到这话开心,声音清脆道:“好啊好啊。”
她要是能去一次大城市,村里的孩子肯定羡慕死她了。
陈青梅也坐在旁边笑,仍是重复那句:“淮铭真是有出息。”
正说话说得热闹的时候,珍珍过来了。
她打起门上的布帘子往里看一眼,好奇问:“在说什么啊?”
侍丹玲抬手手里的纸晃一晃,“奶奶给三叔写了一封信,三婶你带给三叔吧。”
珍珍知道自己钟敏芬向来说一不二的。
于是她也没再说让钟敏芬一起去,点点头道:“好啊。”
她虽然紧张,但心里并没有打退堂鼓说不去,她本来就是想去找侍淮铭的。
她进屋坐下来,钟敏芬拉起她的手,又嘱咐她:“到了淮铭那边,不管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跟淮铭说,不要怕麻烦什么都不说。不准委屈自己,听到没有?”
且不管到了那里真会怎么样。
珍珍不想让钟敏芬挂心,冲她点头,“娘,你放心吧。”
钟敏芬盯着珍珍,“你别哄我,要听我的话。”
珍珍:“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啊。”
这倒是真的。
钟敏芬拍拍珍珍的手背,“什么都别想,去享福!”
珍珍笑出来,仍是冲钟敏芬点头,“嗯!”
想到珍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钟敏芬还有点舍不得。
又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想嘱咐的事情多,所以说的话也就格外多。
这两天珍珍都没再去生产队干活,而是留在家里陪钟敏芬,陪着她做家务活做针线活,陪着她说话,让钟敏芬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出发的前一天,钟敏芬和珍珍去赶了趟集,买了些好吃的。
晚上除了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还包了猪肉芹菜饺子,全家人为珍珍践行。
侍兴国吃饺子一嘴一个,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侍丹玲在他旁边吃得也香,芹菜猪肉是她最喜欢吃的。
咽下嘴里的饺子,她跟珍珍说:“三婶,你要是想我们了,就找人给我们写信。”
家里人这两天嘱咐的话,珍珍都听着并且点头。
当然她心里也做足了所有准备,不管到了那边发生什么,她都会坦然接受。
吃完饭以后,珍珍在房里收拾行李,钟敏芬和陈青梅过来帮她。
因为路途比较远,所以带的东西不多,就是些换洗的衣服。
除了衣服,剩下就是路上三餐要吃的干粮。
除了馒头红薯,钟敏芬还给珍珍装了几块桃酥和糯米糕。
收拾好了,钟敏芬站着又想一会,“还有没有什么忘记带的?”
珍珍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自己出去过,所以她还是有些不那么放心的。
想了一会,对珍珍说:“介绍信呢?介绍信一定得收好了,这个是最重要的。”
珍珍把介绍信和钱票装起来,装在里面衣服的口袋里。
东西都收拾齐全了,钟敏芬也就放心了,又耐心跟珍珍说:“珍珍你别紧张,上了火车就歇着,下了火车淮铭会去接你的,啊。”
说不紧张是假的,怎么也紧张。
但珍珍握着钟敏芬的手冲她点头,“娘,你不用担心。虽然我不识字,但是我有嘴巴会问,有耳朵会听,到那里我就给家里来信。”
钟敏芬也点头,“好好好,这就好这就好。”
因为明天就要走了,钟敏芬和陈青梅今晚拉着珍珍又说了好一会话。
等两人说完话回房的时候,侍丹玲早就困得一直打哈欠流眼泪了。
人走了,她含含糊糊和珍珍说句话,倒下头就睡着了。
珍珍睡不着,想到去城里就紧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脑子控制不住地想很多事情。
想着想着突然想到点什么,她蓦地睁开眼睛,然后又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起床。
该带的东西确实都带了,唯独一样东西没有带。
她穿好衣服下床,点上油灯拿了压在床席下的银色钥匙,去到写字桌边坐下来。
用钥匙打开写字桌正中间那一个抽屉上的锁。
拉开抽屉,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结婚证。
珍珍拿着结婚证在灯下发一会呆,随后起身把结婚证装进包裹里。
装好后吹了灯上床,躺在床上闭着眼又胡思乱想好一会,才勉强睡着。
睡到早上鸡鸣,她一睁眼就清醒了彻底。
没了睡意自然也就不睡着了,起来洗漱做饭喂鸡。
钟敏芬起床到灶房里,看到珍珍正在拉风箱,问她:“是不是没睡着啊?”
珍珍坐在灶后,脸上映着红光,笑着道:“没有,睡着了。”
钟敏芬舀米糠去拌鸡食,“我也是去想看看淮铭的,但我这老胳膊老腿实在折腾不动,珍珍你明天见到了淮铭,帮娘好好看看他。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变了没有。”
嗯,明天就能见到侍淮铭了。
想到这个,珍珍的心跳就忍不住加速。
她压着心跳应声道:“好的,娘,我帮你好好看看他。”
钟敏芬拌好了鸡食去鸡窝边喂鸡,陈青梅刚好从屋里出来。
她过来要接钟敏芬手里的盆,被钟敏芬避开了。
钟敏芬把鸡食分开倒进鸡窝里,跟她说:“你每天干活累,就多睡一会。”
陈青梅打个长长的哈欠,“习惯了,睡不着。”
说着转身去灶房,帮珍珍去。
这个早上和往常的每个早上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是珍珍去城里之前,在家烧的最后一顿饭,吃的最后一顿饭。
吃完早饭她背上包裹出发,家里人一起送她,把她送到村头上。
村里有其他人看到,有的打声招呼,有的也一起来送。
只打招呼的,也知道珍珍去城里找侍淮铭。
走过去了,少不得羡慕说:“你说珍珍这是上辈子救了多少人的命啊?”
旁边人接话,“就一辈子?我看得是积了八辈子的福。”
当然也有酸的,“是不是福还不知道呢。”
万一去了没一会,就回来了呢?
珍珍站在村头上和钟敏芬她们告别。
钟敏芬拉着她的手,又叮嘱了她好一会,才让她上驴车。
珍珍上了驴车和钟敏芬她们挥手,“娘、嫂子,你们快回去吧。”
钟敏芬和其他人并没走,而是在村头看着驴车走远。
远到看不见了,钟敏芬才回身道:“走吧。”
***
驴车是生产队的,赶驴车的是侍淮钟。
侍淮钟一直拿珍珍当亲妹子看,赶路的途中也和她说了许多嘱咐的话。
这架势瞧着,好像是送自己家里的姑娘去婆家一样。
珍珍坐在驴车上看着村落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也很舍不得。
她深深吸一口掺杂土壤气息的空气,抬手把灰毛线围巾往上拽一些,盖住半张脸。
侍淮钟赶驴车把珍珍送到火车站,已经是傍晚时分。
侍淮钟在外面把驴车拴好,送珍珍到站台上,看着她上火车坐下,和她挥手后等火车鸣笛走远,他才又赶着驴车回家去。
珍珍从踏进火车站大门的时候就开始紧张了。
此时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景物后退,更是紧张得心跳不断加速。
她安安静静坐在座椅上,抱着包裹挡住半张脸,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深呼吸。
深呼吸缓解了些许紧张后,她收回视线,转头往车厢里看了一下。
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恰巧碰到对面坐着的男人目光。
对面的男人借机和她说话,笑着问:“第一次坐火车啊?”
珍珍记着出发前钟敏芬她们嘱咐她的话。
让她出来后不要和陌生人说太多话,毕竟不知道这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于是珍珍摇摇头,没有应声。
对面的男人又尝试着和她多说了几句。
珍珍全部都是摇头,并不出声,男人自觉没趣,也就不和她说了。
珍珍便就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防备一切。
到了晚上她睡觉也不踏实,撑不住的时候眯上一会,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
等到天色慢慢亮起来,她忙又打起精神,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按照火车大概的行程时间,她差不多在中午的时候能到站。
感觉上快要到站了,她竖起了耳朵来,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坐过站。
为了防止坐过站,她提前问了好几遍乘务员。
乘务员记住她了,等火车快要到站的时候,过来提醒她:“同志,下一站就是熙城站了。”
听到这话,珍珍忍不住开心又紧张,笑着回应乘务员:“谢谢。”
等乘务员走了,珍珍小心掏出包裹里的红纱巾,又小心给围到脖子上。
怕围得不是很规整很好看,她对着窗玻璃很浅的倒影,一路上又整理了好几遍。
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珍珍抱着包裹的手勾在一起,下意识地来回捏。
等火车到达南城站,她的心跳更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轻轻深呼吸放松,起身跟随人流一起下车。
而越往外走,心跳就越剧烈。
下了火车以后,珍珍除了紧张就是懵。
侍淮铭说了会来火车站接人,所以她也没乱跑,就站在月台上没动。
她屏着呼吸左右张望,在人群中寻找侍淮铭。
踮脚找的时候,呼吸和神经几乎紧绷紧到了极致。
她没有如愿找到侍淮铭,但在火车鸣笛以后,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珍珍。”
这声音……
是他?
珍珍蓦地僵住。
僵了一会她屏着呼吸慢慢转过身。
抬起目光看到叫她的人,再一次定目愣住。
在这个转身之前,他们之间隔着五年。
五年,侍淮铭变化很大,他现在穿着军装,变得更加笔挺硬朗,更加精神英俊了。
仿若蜕变一般,眉峰如刀刻,眼睛里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成熟与稳重。
珍珍看着侍淮铭呆了好一会。
回过神来脸蛋起热,忙小声叫了一句:“三哥哥。”
浸染着阳光的风吹起她红纱巾的一角,红纱拂上她桃粉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