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庄良玉溜溜达达地回国子监,已经是日头偏西的晚膳时辰。
白日里喧嚣热闹的国子监此时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国子监中负责侍奉的小厮在清扫路面,见她回来点头问候,“二娘子,庄老爷在后院厅房等您用晚膳。”
庄良玉点头,带着春桃去后院。
十年前她母亲去世,出了丧期以后,庄太师便带着她和哥哥来了国子监住,顺德帝怜惜,便在国子监后面重新修了院宅。
与庄府无异,是太师品级的规模院落。
只可惜庄家人丁稀落,偌大的宅院里也只住着她和父亲两个人。
到厅房时,碗筷饭菜已经布好,只差她就座。
“父亲。”
庄太师微微颔首,他现在虽然只是国子祭酒,但官阶品级还是太师一品,是以人们还是称他庄太师。
“用饭吧,饭后有事。”
庄良玉看着碗里的饭菜,突然觉得没了胃口,一般父亲这样说,大多没有好事。
可她左右思量,也没觉得最近自己做了什么。
国子监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进新鲜血液,总是逮着一群羊毛薅也不是她的风格,是以她安分了许久,久到叶四都敢看她的热闹。
在思量中吃完饭,庄良玉跟去父亲的书房,让春桃在外面候着随机应变,又提前跟自己的婢女夏荷打好招呼。
“无须多事。”庄太师一语道破她的小心思,庄良玉也不觉得尴尬。
她说:“春桃一个人候着也挺无趣,叫夏荷来陪陪她。”
顶着庄太师面无表情的脸,春桃心里一阵打鼓,硬着头皮说道:“回老爷,是叫夏荷来跟婢子做个伴。”
庄父只是挥挥袖子,道:“进来。”
庄良玉的心放下去一半,她没少坑过国子监的学子,可是她爹也没少坑过她,也没少借刀杀人,由着她帮忙收拾世家送来的子弟。
进去以后庄父背着手,对着墙上的字画深思。
庄良玉的重心左脚换右脚,正准备坐下的时候,庄父终于说话了。
“今日申时,圣上召我入宫,言语间提及你的婚事。”
庄良玉只是听着,心里波澜不惊。
但庄父似有不忍,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
庄良玉只说了一句话,“父亲,圣人言不可议。”
庄太师像是老了许多,一声沉重的叹息后,低声道:“圣上召我入宫,提及你的婚事,也提及京中世家子弟,看似选择颇多,实则毫无选择。”
在这个年代,女子不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流言蜚语,意味着抬不起头来。
但对于庄家而言,她的不听从意味着接踵而至的皇家猜忌和限制干涉。
“圣上何言?”
庄良玉的心中提着一口气,总怕她父亲真的会说出永定王的名姓。
可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一身青绿。
“萧钦竹。”
庄良玉这口气总算顺了下来……
哪怕改变不了自己最终还是要被顺德帝指婚的命运,但至少不会被永定王一杯毒酒赐死,在后宫里任由尸体发烂发臭。
顺德帝虽有文治武功,但子嗣福薄,到现在拢共有过六个皇子,两个公主而已,其中还有两个皇子早夭,如今只剩下四个皇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
想来今日永定王的接触也必定是有所预谋。
“圣上——还算顾念旧情。”半晌,庄父叹道。
若是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怕是她的婚事就要成为制衡皇子夺权的筹码;可若是真的顾念,就不该用萧家来监视庄家。
萧家世代出文官,唯独到了萧钦竹这一辈出了个赫赫有名的儒将。
战功赫赫,战绩彪炳。
但萧家和庄家是一样的,都是皇帝手中的纯臣。
萧家祖辈跟着玄祖皇帝打天下,只笔定乾坤,从不参与朝争,从不参与站队,只是辅佐帝王。
可惜萧家几代都是单传,除了一个继承香火的儿子甚至连个女儿都没有,就是想更进一步吹皇上的枕头风都没有条件。
唯独萧钦竹这辈是两个儿子,萧吟松年岁还小,萧钦竹却是正当年,幸好几个皇子年轻尚无子嗣,不然怕是也要被拉去卷进去夺权。
皇上更不可能将公主许给萧钦竹。
现在大雍虽是盛世,但武官极少,能拿得出手的年轻武官更少,一旦成为公主驸马,大雍便少了一杆钢枪。
是以只能从朝臣家眷中选。
萧家是皇帝的萧家,顺德帝要牢牢将这柄钢枪把持在自己手中。
而为了顺德帝鞠躬尽瘁的庄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庄家根基浅薄,人丁稀落,在偌大的西都城里几乎不与任何人有姻亲血缘关系。
庄道青来自穷乡僻壤,庄母更是发妻不离,庄道青多年不曾续弦,而她的哥哥庄良玘去了青州任职,两年都没回来,更是孤家寡人一个。
萧家本该是个很好的选择。
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庄父还想再说什么,可庄良玉先一步拦住了他。
“父亲,我会去。”
庄父又是一声叹息,“若是当年我执意带你和阿玘离开,许是今日便不用这般为难。”
但无论是庄父还是庄良玉都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西都城。
就算真的离开西都城,日后的结局也必然如故事当中一样凄惨,本就根基浅薄的庄家甚至会成为依附他人而生的小人。
“明日我会进宫复旨,若是婚事能拖一拖,你便游山玩水地四处走走,总拘在这西都城里,人都要没了生气。”
“好,父亲。”
庄太师欲言又止,庄良玉很少见到父亲这副为难的模样,竟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父亲,直说便是。”
“萧钦竹……不错。幼时他曾在宫中做皇子伴读,曾指点一二,品行端正,克制严谨,应当不会亏待你。”
庄良玉眨眨眼睛,“父亲,你很满意他。”
庄良玉相当肯定。
庄太师作为一代帝师,名满天下的大学士,对弟子的要求颇高,连顺德帝在他嘴里都鲜少得一两句夸奖,能被庄太师这样评价,萧钦竹必然是个不错的人。
可是——
“父亲,我不厌烦,比起永定王,萧钦竹会更适合我。”
庄良玉当然自信无论自己到了哪里都有能力为自己谋一个好生活,但萧钦竹和赵衍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嫁与赵衍恪,她是争权夺利的工具,更是日后男女主之间感情升温的垫脚石。
但是嫁给萧钦竹,她是二人相互制衡的砝码。
孰轻孰重,自己的分量能有多少,她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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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从书房出来,庄良玉对着满天星斗忍不住叹了一声,想她在现代活了二十八年都没结婚,没想到在这个时代里竟然十七岁就要嫁人。
上辈子她十七岁时在做什么?
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埋头奋笔疾书,在一行又一行的字迹中书写自己的未来。
她不仅在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在用知识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春桃,夏荷,回去休息了。”
春桃的年岁小,跟在她身边不住问道:“娘子,老爷找您什么事,没为难您吧?”
庄良玉停下脚步,笑着点了点春桃的额头,“以后,可能要跟着我换个地方住了。”
“老爷要将您赶出家门?”
庄良玉无奈叹息一声,哭笑不得,“我又没犯错,父亲赶我做什么?等两日你就知道了。”
春桃一头雾水,转头向夏荷求助,夏荷显然懂了她家二娘子的弦外之音,却一点也不想告诉单纯的春桃。
“我也不知道,你还是等二娘子告诉你吧。”
萧府——
自醉仙楼回来后,萧钦竹便将萧吟松送去书房。
虽然只是开学第一日,但国子监留了课业,萧吟松再怎么娇贵顽劣,尊师重道还是要懂的,只能被兄长压着去书房认真读书。
萧父和萧夫人在书房等萧钦竹,见人回来这才问道:“今日如何?”
萧钦竹以为是在问萧吟松的状况,“吟松今日并无闯祸。”
“是——”萧夫人欲言又止。
“母亲不妨有话直说。”
萧夫人轻轻拍了一下手,说:“圣上说想给你指婚。”
萧钦竹下意识皱眉,皇家的两位公主确实待嫁闺中,年龄正当,但——
他压下心头思绪,问道:“母亲,圣上可有人选?”
但为人臣子,他往往也没得选。
“是庄太师家的二娘子。”
萧父的话一下子扯远了萧钦竹的思绪,明明今日才见过,甚至一起吃过饭,但偏生模糊成一片虚影,让他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
“你意下如何。”
萧父的话又拉回了他的思绪,萧钦竹回神,拱手道:“并无异议。”
萧夫人还是更为感性些,轻拍着儿子的手,“左右好过那些权臣家的贵女,庄太师在宫中当职时也曾指点你一二,只是苦了你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无妨。”萧钦竹按下母亲的手,“总好过其他人。”
萧钦竹今年二十有三,与永定王同岁,但永定王都已是两岁孩子的父亲,可他还是孤零零一个。
萧钦竹从很久以前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婚事不会由自己做主,但庄良玉——
他此前确实没想过还会有这个选择。
萧钦竹脑海中闪过女子在醉仙楼中漫不经心的模样,又想起在金玉书斋见到她时那个灵动的笑容。
甚至想起曾经在塞外的寒风和月光下,旧友举杯对月,为自己妹妹的无辜惨死而饱受仇恨折磨……
如果这一世庄良玉不再是永定王继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曾经,世人都说庄皇贵妃善妒,阴狠,但今日所见却截然不同。
至少——
萧钦竹并不反感这个人会成为自己的妻子,甚至隐隐有些期盼。
这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但他日后是要回塞外边关的,这西都城生养的女子如果见了塞外的风,又会是什么模样?
萧钦竹回神,对母亲说道:“母亲,日后我总要去塞外,庄太师这些年来也颇为不易,礼数上便多给些。”
萧夫人眼眶有点红,“庄太师也是个命苦的,夫人离去多年,圣上又不肯放人归乡,在国子监蹉跎十数年华。”
萧父截住了萧夫人接下来有可能大不敬的话,“明日我便进宫复命,这件事会尽快张罗安排下去,免得夜长梦多,中间生出变动。”
萧钦竹说,“好。”
而国子监后院中,庄良玉坐在秋千上,望着满天星星,对于要嫁人这件事,心里生出一阵微妙的荒唐。
不管怎么说,抢了西都城无数少女们的梦,她多少是有些罪孽深重……
希望这萧钦竹会是个好的合伙人,至少是个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合伙人。
别像那永定王一样,一杯毒酒完事,甚至连个风光的葬礼都懒得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