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果然如此。所谓的废后,居然真的是胡闹一场。”
“陛下真是……”另一户部官员不知说什么才好。
圣上真是将皇后宠得无法无天,为了让皇后出宫解闷,连和离这等事也拿来胡闹!
还深夜翻墙幽会!
显国公魏方峪面色沉沉,哼道:“陛下未免太缺乏管教!”
一众官员议论着,责骂着,表演了个够,才敢看上首一眼。
坐在第二位置的是礼部员外郎田德昌,他皱眉道:“以徐氏的出身,她果真只会吃喝玩乐、胡作非为?”
他看了一眼上首,低声道:“诸位可别忘了,徐修远的牌位是怎么进永定侯府祠堂的。”
下边坐着的官员不禁神色一凛。
是了,六年前永定侯徐修远刚愎自用、延误战机、抗敌不力,带着五万人全军覆没于蒲昌海。靖西将军府收拾残局,将徐修远送回时,连尸首都收不全,零零散散里只有半张脸能证明确实是徐修远。棺材送入京城时,战亡将士的孤儿寡母哭叫拦着,几乎要将徐修远仅剩的残肢挫骨扬灰。
当时年仅十四的永定侯孤女徐燕昭,单人匹马,一支长鞭,硬是将冲上来的孤儿寡母全都卷开,没伤一人。她忍着被烂菜叶石头砸身,亲手把徐修远的棺材带回了永定侯府。
有人辱骂道:“这千古罪人,只合丢弃荒野被豺狼分食,也配享受香火?”
徐燕昭抱着棺材的一头,拖着进了永定侯府大门,回头冷冷说了一句:“永定侯府如今由我做主,我家的事我说了算,关你屁事!”
这样一个女子,真的会因为与青梅竹马成亲,过了五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就会变得天真无邪、只顾着玩吗?
众官员心中同时响起一句:“只怕玩乐是假,所谋甚大。”
便在这时,咯的一下茶盏放在茶几上的声音。
所有人的心头一紧,屏息等着。
一直坐在上首不语的周仲溪微微笑了一下,遥遥拱了一下手,正色道:“君心难测,也不是我等能揣测的。诸位,咱们做臣子的,只需为圣上分忧便可。”
语罢顿了一顿,又道:“陛下膝下空虚,真令我等日夜忧心。”
众人登时了悟。
帝后和离、皇后离宫,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后位空悬,那各大世家岂能让徐氏这父母双亡的孤女回宫?若是徐氏当真诞下皇长子,既嫡且长,蒋翕之那老匹夫拿了这幌子,谁能动摇那皇子的太子之位?
不如趁此机会,在徐氏离宫时……
昔年圣上是怎么被先帝皇后怀上的,如今便怎么来。
周仲溪又冷冷道:“蒋翕之有意纵容陛下宠幸妖后,其心可诛!”
陛下如今已年过二十,膝下依旧无儿无女,甚至纵容徐氏如此胡闹。蒋翕之读圣贤书出身的,岂能不知血脉的重要?他有意纵容,不过是想等着圣上驾崩之后,再扶个宗室上位,然后二度为帝师,把持朝政罢了!
田德昌捋着胡须,笑眯眯道:“昔年我等一念之仁,让蒋翕之那老匹夫将徐氏捧上后位。徐氏狐媚惑主,以致五年来后宫无人,圣上膝下空虚。若长此以往,来日有何面目与先帝地下相见?”
“不错、不错。”其他人纷纷附和,“揣测君心,实为死罪。为君分忧,方为臣子本分。”
皇上忧心什么?自然是忧心龙脉,忧心皇嗣,忧心后继无人、江山不保了。
上一次他们一时不察,竟让蒋翕之扶了十七皇子这病秧子登基不说,还连带后位也被蒋翕之把持,安排在徐氏头上。如今机会千载难逢……
众人对望一眼,心中均已有了主意。
决不能让徐氏怀上龙种。
决不能让徐氏再回宫。
决不能让未来的幼帝落入蒋翕之手中!
众人一度商议,心终于落下,眼见夜深了,纷纷告辞。
等众人都离开了,田德昌才道:“大人,圣上与徐氏自小一起长大的,夫妻情深,只怕没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令其他女子怀上龙胎,更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徐氏。
周仲溪点头:“说得对,若是咱们逼着陛下割舍徐氏,陛下必定闹个天翻地覆。可若是——徐氏与陛下恩断义绝呢?”
周仲溪看着杯中的茶沫渐渐散开,笑了起来。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从前老夫一向看不起徐氏,但最近,老夫忽然明白了打猎的乐趣。寅之,你不觉得看猎物惊慌奔走的样子,很有趣吗?养的小狗小猫,被抓了杀也不知道反抗,有什么乐趣?不过脏了手而已。”
“打猎才有趣呢。”
尤其是……狩猎皇帝。
所谓皇位,也不过是他们的猎物罢了。
他们世家想要,蒋翕之也想要,那就看谁的本事大了。
周仲溪信手拿了个桌上摆的果,瞄准一旁的花瓶,猛地丢了出去。
“砰”的一声,白瓷胆式瓶应声碎裂,里头灼灼的杏花连同名贵的钧窑瓷器一同零落在地。
周仲溪低低地笑着:“徐修远的女儿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她知道了。”
“徐氏,会是咱们最利的箭。”
田德昌明白了:“下官这就去办。”
次日一早,离卯时还有近两刻钟,徐燕昭便醒了。
她将压在肩上的手臂拿开,谢温恪便要哼哼:“再睡会儿……”
“不成,今日是我第一次去金吾卫报道,不能迟了,免得叫人看不起。”徐燕昭捏捏他的耳垂,俯身道:“你再睡会儿,我让景元云篆叫你,不许贪睡耽误了早朝啊。”
谢温恪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今日巡街,带什么?佩剑么?”
“不必,带鞭子便可。”徐燕昭亲亲他嘴角,“是你做的鞭子。”
谢温恪这才笑了,蹭蹭她的手背,将人放了。
徐燕昭忍不住笑,深觉自己有君王不早朝的架势,赶紧起身了。
香盈服侍她盥洗,替她选了身赭色圆领袍,把长发梳成单螺髻,又将她珍视的长鞭挂在腰上,才担心地问:“夫人,真的不用我们跟着呀?”
“不必,我是去巡街当差,又不是去游湖玩乐,带人算个什么事?走了。”
徐燕昭三两下喝完粥,又拿来厨房做的肉包子,骑在马上,溜溜达达地边吃边往金吾卫所去。
她才出门,纱帐里的谢温恪便睁开了眼睛。
里头哪有一丝睡意呢?
他翻了个身,贪恋着寝枕间徐燕昭留下的温度与幽香,足足赖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被窝里只剩下他的温度,谢温恪才慢吞吞地喊人洗漱,再上马车往皇宫去。
岂料一上马车,还没坐下,便给吓了一跳——里头跪着个人。
谢温恪跌坐在榻上,不住地拍心口:“老师,你可吓死朕了!快快起来,朕那为数不多的阳寿又要折不少了。”
蒋翕之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依旧跪着:“先有君臣,而后师徒,三纲之中君为臣纲,岂能乱套?更何况,老臣这是请罪来了。”
“那君命不可不从,朕命爱卿起来。”谢温恪就着他的话往下,随手递了热茶,打开食盒。“老师,用了早饭不成?”
“陛下,臣不敢吃,臣没脸吃。”蒋翕之依旧跪着,“陛下不顾龙体、安危与体统,深夜翻墙入府,闹得满朝皆知。臣有负先皇所托,特来请罪。”
“老师,您快别了。”谢温恪脸上的笑退得一干二净。“朕不吃这套,大不了您找个年纪合适的宗室,朕退位便是。”
蒋翕之待要开口,谢温恪又道:“朕如今唯一求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老师您还不知道么?您呕心沥血、稳固朝堂又是为了什么,别人不清楚,难道我不清楚么?老师,既然咱们都清楚,就别老是被礼制规矩束缚了。朕与燕娘已没了亲人,除了彼此,最亲的就是您了,您都同意燕娘去金吾卫了,怎么对朕就不能宽容些?可太偏心了。”
语罢叹了口气,也不吃早饭了,只是靠着引枕,神色恹恹。
最后一句,委屈之意都快溢出来了。
蒋翕之无奈,只得由跪改为跪坐,端了热茶,将装了五花八门点心的食盒推过去。
他当然知道谢温恪求的是什么。
陛下……自小体弱,数年前又不慎中毒,这些年来太医院上下对毒素束手无策。虽然谁也没说,但满朝上下,包括徐燕昭与谢温恪自己,都知晓他寿难不惑。
谢温恪不爱权势,不喜美人,世间唯一留恋的便是徐燕昭。这些年求神拜佛,入道炼丹,也不过是药石罔医之后,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于鬼神之说罢了。
他疼徐燕昭,纵容徐燕昭,是以同意和离,放徐燕昭出宫野着玩。但他也不想与徐燕昭分离——因他余下的岁月,实在不多,一时一刻都不愿浪费。
正是知道这一点,心疼这一处,蒋翕之才一力对抗周仲溪等势力,放任他沉湎丹道五年有余。
“老师。”沉默之中,谢温恪忽然笑了,“早晚您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让我再过得自在些吧。”
他将自称都改了。
蒋翕之老眼泛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离卯时还有近两刻钟:差不多是4:30.
男主会没事哒,有女主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