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石桥边,枝条随风飘动,四下静谧。
余安垂首看着自己被陆允时握在掌心的手,牢牢被圈住,力道大的她有些疼。
可这些疼意却又在无声昭示着他对她的在乎。
乞巧节的半轮明月悬在夜空,皎洁的光辉洒在二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这样亲密无间又坦荡的姿势,余安竟一时不忍分开。
“不要走神!”
陆允时忽然沉声开口,手里加重力道,余安吃疼回神。
她抬头看着身旁这个人。
自她上京以来,每一次遇到危险,陆允时虽然嘴上总是嫌弃她没用,可每一次都将她护在身后。
余安莫名很想对他说出那句话,“谢谢你,陆......大人。”
男人手一僵,余光瞥了眼站在自己手边的人,本就清瘦的少年,今夜一袭妇人装扮,更显娇俏和疼怜。
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头一回二人所做的事情反了过来,素来审视旁人的陆允时第一回被余安看得难为情,耳尖悄悄发起烫来。
喉结滚动。
“你,小心些。”
话音刚落,宁静的氛围被硬铁滑过石板的刺耳声打破,几个暗器急速从高树上射.了过来,风驰电掣间只能捕捉到一抹残影。
紧紧握住余安的那只大手猛然使力,将她一把往桥边推了过去。
余安身子倒在桥柱上,发髻上的簪花松动掉了下来,余安伸手去接,无意中竟瞥见来下方。
只见湖心亭的红色背影站了起来,带着帷帽的孟纸鸢慢慢转过身,好似正望向她这里,只见她撩开帷帽......
红色的帷纱被撩起一边,露出了里面一张陌生的脸。
那竟然,不是孟纸鸢!
陌生的女子毫不掩饰地与余安对视,勾起的唇角露出不屑,随后往旁边一闪,躲进了余安看不见的地方。
余安的心吊了起来,她偏头看向陆允时。
只见陆允时足尖轻点,高高跃起,腾在空中飞身一转,竟然从腰间玉带中抽出了一柄软剑来。
剑身长直,韧性极大,尖锐的顶端与剑刃相触,擦出一阵火花来。
周遭陆陆续续射出数不清的暗器,偶有一支朝余安这边飞来,擦肩而过之际,她看清了,那好像是一种飞镖,顶端有着锯齿。
陆允时长剑挥舞,神情冷漠,唯有瞥向一旁的身影时才有意动,“躲起来。”
余安张了张口想告诉他亭中之人不是孟纸鸢,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怕插嘴扰人心神,于是只身往下方的湖心亭跑去。
一抹红影映入眼帘,那红衣女子竟然毫不避讳地站在一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小跑着下阶梯的人。
余安脚踩在最后一层台阶上,这才看清,面前的红衣女子身形竟然十分修长,露在外面的手腕并没有红花附骨。
这人果然不是孟纸鸢。
只是心里却愈发疑惑,真的孟纸鸢在哪里?她为何要故意说出那番话来骗他们,莫非是......
调虎离山之计!
她知道大理寺在追查她,所以故意演这一出戏来脱身,去做旁的事情,她会去干什么?
药囊已经找到了,商道地图也在他们手上,还有......还有大理寺敛房里的尸首!
余安懊恼,提起裙摆就要转身往回跑,这个假的孟纸鸢不重要,得快些告诉陆允时,回大理寺。
可身后红衣女子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猛地止住脚步。
“女子就该穿女子的衣裳,多美。”
抬在半空的脚颤动了一下,余安被身后传来的那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一脚踩空摔倒在地。
掌心被擦破了皮,她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呆滞的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余安呼吸变得急促,浑身只觉血液倒流,周遭一切都入不了耳,满心只记得“女子”二字。
她甚至无法思考,那句话是何意。
她抬脚,却并没有往上走去,而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到了红衣女子身前。
杏眸褪去温软,变得凌厉决绝,她开口:“你是谁?”
红衣女子身形修长,头上的帷帽足足盖住腰间,瞧不清那帷帽里面其实生着一副宽肩窄腰,长颈上有着独属于男人的凸.起。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身为女子却女扮男装潜伏在大理寺中。”
声音似乎有些刻意的尖细,但心中慌乱的余安却没注意到,而是全然将关注点放在自己的女儿声是何时暴露的,且眼前这人又是从何得知。
但余安并没有草草发问,她依然心有警惕,“你为何扮成孟纸鸢坐在这里迷惑视线?”
红衣女子挑了挑眉,心想这个小衙役也没有那么蠢,几日不见还知道套话了。
“陆允时就在上面,他若是知晓你的身份,会不会将你打入诏狱。”
红衣女子抬脚逼近,面具之下的凤眸细长凌厉,但看着面前人那张倔强的小脸,像个不顾一切的小软兔,眼里生出了些淡淡的笑意。
“你暗地里调查孟纸鸢,其实不全是为了命案,还有背后的孟家吧,不然你为何会拿走天和医馆下面的竹简呢。”
余安倏然抬眸,“你是那日打晕我偷走竹简的人?!”
“偷?”红衣女子笑了笑,“竹简在我这里,且我可以把它给你,不过......”
“当真?”余安上前一步,“你为什么帮我,你到底是谁?”
“余安!”上面传来陆允时的喊声,语调里带着担忧。
余安猛然回神,回头望向白玉石桥,心里竟然升起了个莫名的念头来。
这些暗器会不会是用来拖延时间,分开她和陆允时,用来谈话的。
她想回声,却又因身份顾忌不能应答,画着花钿的眉心蹙在了一起。
只见红衣女子倏然抬手,中指微屈,转瞬即逝间,一根晃着银色的东西朝自己射来。
胸前传来刺痛,余安垂眸,竟然是一根银针,银针的半截透过衣衫刺入了皮肉里。
她抚上心口,立即将那根针拔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之人。
“我要你替我做几件事情,事成之后你想的东西都会如约奉上,至于这根毒针,便是试探你的诚意了。”
“你听话,自然平安无事,若是不听话,你的身份很快就会公之于众......”
余安手握成拳,眼里愤然,这是由不得她不答应了。
自她记事起,无论是双亲还是师父,都教导她做人要无愧于心,最不能纵容的便是阴险奸邪之辈。
她上京那日,暗暗发誓,要为虞家昭雪,替世间冤者陈情。
可如今,却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不得不与坏人为伍。
忽然,陆允时的声音复又从桥上传来,“余安,你有没有事?”
男人一向引以为傲的淡定破了冰,因看不到她的身影慌了神。
她怔了一下,陆允时每一声都喊着“余安”,担心焦急。
却不知从头到尾,她一直在骗他。
伪造的男儿身是假,来大理寺意图是假,编造自己与虞桉相识亦是,就连名字也是假。
无数挣扎矛盾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快要将她淹没窒息。
余安死死咬住唇,拼命压制住自己快要宣之于口的回应。
良久,她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
“我答应你。”
红衣女子看着余安,眼中的笑意在看到那张精致小脸上滑落的一颗泪珠时,转瞬消失不见,心里反倒升起些不悦来。
将陆允时的贴身衙役为己所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看到无声落泪的人,他心底竟然也不好受起来,甚至想上前擦掉那些为背叛陆允时而流下来的眼泪——
哼,荒唐至极。
不过是一个普通衙役罢了,他任她活着,只是当她是一个棋子而已。
仅此而已。
面具下的双眸移开视线,“蠢货,哭得真丑。”
接连不断的暗器从四处横穿而来,陆允时一跃而起,长剑截断几支,斩落在地。
久久得不到余安的回应,陆允时神色变得极冷,双颊紧绷,黑白分明的双瞳充斥着极重的杀意。
分身乏术的无力感,激怒了陆允时。
幼时他无力护住虞桉,那种旁观却什么都挽救不了的感觉,他至今难忘。
逆鳞,是不可以被触碰的。
男人好不容易掩下的戾气猛然爆发,深如幽潭的眉眼冷如数九寒冰,两指夹住一支飞镖,生生折断在地。
缓慢的脚步声在杂乱的暗器落地声中传入陆允时的耳中,四处的暗器也随之停下,周遭重回平静。
他背对着声源处,无所畏惧的人,此时竟然有些害怕转过身,他怕本就瘦弱的少年受了伤。
直到——
“大人。”少年软软的声音响起。
陆允时浑身骤是戾气,眼神阴鸷,那两个字却直直破开他冷清阴沉的外壳,轻而易举地抚平他心底的怒意。
他转过身,大步跨过去,大手一展,将人一把揽入怀中。
“别怕,无事了。”
余安双眼无光,莹亮澄澈的双眸黯淡着,陆允时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贪心得叫人只想独自占有,旁人不得染指半分。
余安抬起双手,想要环住陆允时的宽大的背脊,却停在了半空。
随即,垂落在两旁。
她抬手抵住男人的胸膛,从那温热的怀里退开来,齿间犹如千斤重:“大人,湖心有坐船,孟纸鸢......坐船走了。”
磕磕巴巴的话,心虚不敢直视的眼神,这些在陆允时眼里自动忽视,他俯首看着眼前的少年垂着头,像是颓废至极。
便以为是孟纸鸢逃走使他心中有愧。
陆允时抬手摸了摸余安的发顶,看着空落的发髻,猜想许是方才慌乱之间跑丢了。
“嗯,你可有事?”
余安深吸一口气,抬眸回话:“我、我没事,只是被吓到了。”
一句又一句的谎话脱口而出,余安心底难受至极,心里嘲讽自己果然是个天生的骗子。
自答应履行那人的第一个要求后,谎话连篇的本事不学都会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心里复杂的思绪全部深深隐藏在眸底。
只见陆允时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起的白帕,而后动作小心轻柔地一角一角打开,掌心静静躺着一根粉白的杏花簪。
“你发髻有些乱了,”男人粗粝的指腹轻轻将余安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上回见你......见你喜欢,我无事、碰巧买了一根,给、给你带上。”
银色的簪子在月光下发着微光,顶端的杏花白洁高雅。
倏然,一只葱白如玉的手覆在陆允时佩戴簪子的手背上,然后从中穿过,夺了下来。
余安看着手里的杏花簪,顿了半晌,将它重新放回男人僵住的手心里,塞了几回,才放进去。
送簪花的寓意是什么,谁人都懂。
退回簪花的意思又是什么,谁人也懂。
不管是懵懂的余安,还是骄矜自傲的陆允时。
她轻声道:“陆寺卿,你越界了。”
男人手中紧握的长剑,倏地被松开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