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过塔。
有弟子来为白珊送饭食。
修士可以吃辟谷丹忍耐,而无修为的凡民小姑娘可要每天吃饭。
送饭弟子才进门,便看见白珊倒在床边,连忙上去查看她的情况。发现这小姑娘虽然有鼻息,但是醒不来。
今日值班的悔过塔守卫里,有能够振奋心神功法的金灵根弟子,他们对白珊施了个金钟玉振,试图将她自昏睡里唤醒,可是没有用。
连续试了好几次后,金灵根弟子惊觉大事不好,连忙把白珊在床上安置好,用玉简向大师兄报告异常。
金光洞大师兄正在整理悔过塔的事务,得知有个凡人小姑娘不知为何昏迷不醒,觉得她怕是在悔过塔关坏了。
当大师兄来到牢房对白珊进行探查后,发现她的身体里少了一魄,并且不知去向。
“怎么会少了一魄?”大师兄大为吃惊,问今日守门的弟子,今日都有谁来过。
“黎师姐和风师兄,还有位仙林宫的道友……”那弟子想起来什么似的,“黎师姐和风化及只待了一会便急急忙忙出去了,只剩仙林宫的道友留在这里,可我一直没看见她离开。”
他左右看了看,确实没有看见那个穿着灰蓝道袍的道友。
其他几个和黎含光相熟的同门也点头证实。
“仙林宫……”大师兄若有所思,又问,“看腰牌时,有没有什么特征没有?”
“她的腰牌上开着五朵玉簪花。”
“那便是草台峰的弟子了。”大师兄说,“我正好认识草台峰的大师姐追萤,向她问问什么情况才是。”
修士不可随意伤害凡民,同样也是训诫堂的戒律。这小姑娘少的这一魄,不知道和那草台峰弟子有没有关系。
一簇火苗自黑暗中升起,照亮鱼阙略有迷茫的脸,她不适地将眼睛闭上,听得少年的轻笑才睁开眼。
回过神来的鱼阙,发现本应该束缚着白珊的红绳断开,法术感应不到血钱。
她抄起衔尾搭上一旁站着的少年脖颈,瞳孔倒映着火焰: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路过啊。”
“……白姑娘呢?”
这人对威胁视而不见,反倒很喜欢她好似如临大敌的小兽呲毛模样,看着她脸上一点点的婴儿肥,带着笑意: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你要为她对我刀剑相向?”
火苗微微跳动,暖黄的光线洒在脸上,显得他的嘴唇更加殷红,有种琉璃易碎的意味。
二十年不见,这厮长得是越发好看。
蜕去记忆里真真的无辜稚气,长眉星目,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点在额间,白净脸颊旁边有细细茸茸的碎发,莫名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无邪,看起来像仙门里单纯而漂亮的小师弟。
“我得保证白姑娘的安全,她人在哪里?”
“还活着就是了。”
“……九枢塔那人的魔气和青岩真君被杀一事,是你做的么?”两人在那簇火苗摇曳的微弱光亮下对峙,鱼阙率先移开眼。
回应的是一声讥讽的冷笑。
“你疯了,在九枢塔挑事?”她皱眉。
如此狂妄大胆在七脉争锋搞事情,他做的恶事迟早会败露,到时候谁能保得住他?
“如果你认定是我做的,那便是了。”
晏琼池满不在意,也不顾剑还搭在自己脖颈便朝她微微倾身:“想不到二十年不见,我在你心里还是如此恶劣的模样么?”
衔尾顺着动作划破皮肤,血滴在剑刃上。
见了血,略有怒气的鱼阙心里动容。
就是这小小的分神反被他控制了手腕,衔尾调转方向搭上她的脖子:
“所见是你所想,我能怎么反驳?”
优劣反转的鱼阙看了看脖子边上的利刃,又看了看他,总算软了态度。
九枢塔上那气息分明就是他,她怎么可能认错?就是他将她引至青岩真君雅间,才害她被训诫堂捆了审问。
那些害人的黑雾也是他弄出来的吧?
“可不是我。”晏琼池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好心情地笑了下:
“你身上可有不好的味道,好像被心魔缠身,它甚至还影响你的双眼了呢。不过是二十年的光阴,你变得如此迟钝,阙儿。”
“……再这么叫我,我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叫她,鱼阙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垂下睫毛追问:
“心魔是什么意思?魔气和青岩真君一事真的不是你做的?”
“不是。”
晏琼池也好脾气地回答说,烛火下他的虎牙尖尖,笑颜讳莫如深:“我要杀便杀了,也没蠢到要挑战九枢塔和七大仙门。”
“况且打碎了吃掉……才利于消化不是。”
他的语气亦真亦假,叫人听不出个真伪来。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又会是谁?
鱼阙眉头都快拧一起。
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有不好预感,有很多疑点要问,好多事情要说,但不知从何开口,目前的情况也不容许她闲聊。
她在阴路待的时间够久了,还有白姑娘,是了,得马上找到白姑娘。
在刚要问白珊下落时,鱼阙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感觉神魂震动,嘴边缓缓溢血。
想必是阴城杂术带来的反噬。
阴城杂术玄妙诡秘,但是会侵害修士的神魂,况且还是在这种对修士极为不利的地方,消耗更快。
“……白姑娘她人呢?”被控制没法动弹的鱼阙只能将脸撇向一边,扯开话题,“我得快些带她去找那个白骷殿弟子。”
“你变得良善了。”
他细细打量她,眼里带笑,末了得出这么一句,“九枢塔死了人,关你什么事呢?只要视而不见也不会无端生出这些事来,可你非要蹚浑水。”
是了,鱼阙很清楚,
她多管闲事。
见她锁眉,他接着说,“以前的你除了鱼氏的消息外什么也不愿意管,冷漠又固执。看来在仙林宫这二十年,确实有些益处。”
“虽然很高兴你变得这样可爱,但是啊……”
少年松开抓着鱼阙的手,接着一把钳住她的脸颊,塞了颗丹丸进她口中:
“别来掺和,好好活命,可以吗?”
那颗丹药带着花的香气,入口顿时化作五道清凉的气流,逼退因神魂不稳而带来的燥热。
鱼阙呛到了,咳嗽好几声,小脸涨红。
“我不过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洗清嫌疑后,我不会再管。”
她平息咳嗽后,用袖子擦唇边的血,想了想,又说:“还有,白姑娘的确和你认识么?为何要那样对待白姑娘?她对你是有情意的,别辜负了姑娘家的情意。”
从很久以前,鱼阙就发现,晏琼池——他好像确实不怎么喜欢女人。
他总是拒一切于千里之外,对喜欢自己的姑娘们也全部不屑一顾,甚至恶劣到不行。
难怪黎含光会那样开他的玩笑。
如果他真的有……估计钩夫人会勃然大怒。
至于为什么要帮白珊,大概是因为白珊长得可爱,正好是她喜欢的模样,况且就算不是为了她,自己也得想办法找到那个弟子问上一问的。
鱼阙不想这么可爱的姑娘被人辜负。
晏琼池要控制白珊去送死,过分了。
“情意?不过自以为是生出的念头罢了。”
晏琼池傲倨地抬起脸,嗤笑,“那个声音,你可有听到?”
鱼阙不过是被晏氏收养的孤女,尚要学会钩夫人的阴城杂术,更别说嫡子晏琼池。
想必白珊和那个灵体的对话,他也听进去了。
少年美丽的睡凤眼中满是淬了毒的恨:
“虚情假意,我最恨别人的算计。”
“我本该一剑杀了她,不过目前还有些用处。”他又换了一副表情,脸上带笑:
“真想把她的生魂和她脑子里的东西抽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她胆敢阻止我。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自会感谢她的情意。”
“那个声音确实有些可疑,”鱼阙同意他的话,“可是白姑娘……”
见她一副不开化的模样,他再次钳住鱼阙的脸,漂亮的睡凤眼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我不需要其他人的情意。”
她的脸很好捏,配合一脸茫然的表情有种认真的可爱。
鱼阙刚想说话,被打断——
“也罢,你不是想找那个吃了魔药的弟子么?”晏琼池拂袖,转身,“我助你便是。”
“不跟上来,白姑娘可是会死的哦。”
他身穿漆黑如夜的法衣,完美地隐入了黑暗里。
鱼阙原地看了他的背影好一会,摸了摸脸,收了衔尾追上去。
在黑漆漆的阴路走了一会,晏琼池引着她出现在一条表面死寂的大河河边。
河面同样泛着茫茫的雾。
这里就是冥水河。
冥水河里多的是无主的孤魂,多的是怨气深重的野鬼,它们和鼠蛇纠缠在冥水河之下。
鱼阙甚至能看见偶尔冒起的水泡是一张张扭曲不甘的脸,黑色的水面有什么东西游动,巨大而诡异。
“来这里做什么?”
空气里弥散着死灵的气息,冲天的怨恨刺鼻得恨,鱼阙忍不住以袖掩面。
晏琼池行至河水边上,不知往下投掷了什么东西,河面冒泡,瞬间有巨物从水下跃出。
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丑陋的鲶鱼,五六个人宽高,表面附着长着人脸的脓疮和趴在上面取食的小鬼,视觉效果格外冲击,
这冥鲶张着血盆大口冲他而来,像是要一口吞下这个单薄如竹的少年。
但岸边站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抽出乾坤尺一剑斩杀,冥鲶死尸落入河中,溅起水浪。
“从冥水河上过,冥水河混沌,能遮盖你的气息,鬼差不会发现的。”
他语气平静,“冥鲶死后会在水面上漂浮半刻钟,踩在上面过河即可。”
想了想,又将身上的玄黑法衣解下来,搭在鱼阙头上。他个子比鱼阙高很多,而法衣宽大,能将她严严实实盖住。
“走罢。”
晏琼池引着鱼阙落在冥鲶身上,又一路往河里抛掷饵料。
河里的冥鲶被吸引,前赴后继地自河底跃出来,被一刀两断。
鱼阙自然知道自己碰到冥河水会发生什么,那疯子向来不会顾及她,不由得十分谨慎。
鲶鱼表面黏糊糜烂,实在恶心,她落脚都要思考好一会,抬头才发现落了他好一段距离。
河上弥漫着大雾,在朦朦胧胧的雾里,少年的身影如同被风随意吹散的一缕山岚,慢慢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鱼阙想起来很多年前,他单薄的身影也是这样渐渐消失在雨里,雨声仿佛又在耳际。
晏琼池杀起这些怪物格外趁手,一时间这些死鲶鱼块在河上形成浮桥。
水下有饿鬼追着冥鲶血肉气味在悄悄啃食,这些精怪可在冥水河里饿了很多年,这会终于可以大快朵颐。
行至河中心,他回头看鱼阙,见她因为要提防冥水溅到自己而格外小心,行动不快落了自己好大一段路,于是折回去。
“怎么了?”
见突然掉头的晏琼池,鱼阙微微警惕,以为是前方有不测迫使他折返,手中握紧了衔尾。
但下一秒,她整个人腾空,被清瘦的少年单手抱了起来。
晏琼池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事发突然,鱼阙下意识攀住他的肩,确保自己不会落入水中。
“你做什么?”她冷漠的表情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些许窘迫,“……放我下来。”
晏琼池眉眼一弯,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那把玉质温润的乾坤尺渡河。
他一路斩杀黑色水面下蛰伏的恐怖怪鱼。
单手抱着鱼阙,动作很是轻盈,但斩杀的剑术狠戾。
黑色的冥水河上,乾坤尺宝华流光。
“若是你打算用血杀出去那种蠢办法,”这厮还有心情分神说话,笑声轻快,“想必鬼差不必特意去人世勾你的魂魄。”
“我倒要来这地府哭一哭你了。”
鱼阙紧紧拢着他的法衣,以防自己掉下去只得分一只手揽在他肩上,脸也偏着他,能嗅到他脖颈间的暖意和兰花香气。
法衣也残存他的体温,冲散了地府的阴冷。
是了,因为活人死相的命格,天地不管她这种人。就算抓去吃了提升修为,鬼差有也不会有阴司报应。
用血换来的只是死路。
他嫌乾坤尺不称手,走至一半换了鱼阙的衔尾,破剑在他手里仿佛如虎添翼。
就这么边杀边走,晏琼池非常狂放地以抱小孩的姿势,带着鱼阙过了河。
晏琼池稳稳落在河对岸时,鱼阙还是紧紧揪着他的肩不放,僵硬如一条咸鱼。
他笑,问:“吓到了么?”
鱼阙低头看了他好一会,才从虚浮中回神:“放我下来。”
她稳稳落地,但是被抱着的那种失重感还在,缓了好一会,才说:“多谢。”
“从这里一直走,就能到望乡台。”
晏琼池摸出另一枚血钱放在她手里。这血钱是晏氏御魂术里的一个小道具,相当于是引路的法器,非常实用。
他说了句我还有事,好心情地掉头就走。
仿佛是真的路见不平捞了一把,捞完便深藏功与名地离开。
鱼阙看了看手里的血钱,再抬头看他,还没问出白珊的下落,怎么可能放他离开。
刚要开口问,晏琼池没回头,扬扬手。
大雾弥漫,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雾气之中。
而她头上裂开一个缝隙,白珊从那道裂缝里掉来,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
被关在阴路里只靠一枚血钱保护的白珊,见到鱼阙便泪眼汪汪地扒上去,“鱼道长!”
“你不知道,刚才……刚才,”白珊被那些妖怪结结实实吓到了,叫系统系统不应,叫鱼阙鱼阙不见,只能握着血钱瑟瑟发抖。
鱼阙头上搭着晏琼池的法衣,平静地给白珊顺气,等她平复心情。
“走吧,去找鹰赤。”
在白珊抽抽噎噎地平复下来后,鱼阙转身,拿出晏琼池的血钱。
还是那套施法流程。不过此时鱼阙披着的不是白色的头巾,而是黑色道袍。
“鱼道长你……”
白珊露出诧异的表情看她,“你这是怎么了?”
她低头,有什么温热猩红的东西流出来,落在玄色的法衣上,没入布料晕开。
鱼阙摸摸鼻子,看见一手的血。
她怔愣了会,很快反应过来,给自己贴了个符止血,平静道:“我没事,大概是术法的缘故。”
“我们的动作得快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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