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是钰闻声看去,孩童拎着个装满枣花的竹篮,满怀期许地望向许禄川。
可许禄川却站在原地,双眼茫然。
刘是钰见状俯身蹲在孩童面前,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满眼笑意说道:“这个郎君啊——抠得很。囡囡的枣花,阿姊来买可好?”
孩童乖巧地点点头,仔细着抽出竹篮内的枣花生怕弄坏。
等到将完好的枣花递给刘是钰,孩童甜甜地叫了声:“阿姊,给您。”
刘是钰接过枣花,开始在荷包中翻找铜钱。就在这时一块小小的银锭,忽然轻轻地落进了孩童捧起的掌心。刘是钰抬头,瞧见许禄川刚直起身,正将钱袋塞回到袖中。
孩童呆呆捧着银锭(一两)看了半晌,又仰面望向许禄川,显得有些为难。
“郎君,太多了。找不开...”
刘是钰闻言噗嗤一笑,许禄川却不紧不慢弯下腰,在孩童耳边言语了两句。孩童听后,爽利地应声:“好的,郎君。”
话音落下,只瞧孩童拿着许禄川给的银锭,向街角的糖饼店跑去。
刘是钰蹲在地上,好奇道:“你都和她讲了些什么?”
许禄川不接茬,垂眸看了眼脚边的刘是钰,问了句:“还蹲着作甚?”
“脚麻了。”刘是钰如实回答。她本以为许禄川会拉她一把。没想到人家非但没有理会,甚至将头也转了过去。
心下愤愤,刘是钰岂能善罢甘休,伸出手便拽着许禄川的手臂强行借力起身。
许禄川愕然,沉声呵斥:“放手。”
“郎君薄情,如今是嫌弃我了?从前你可从不会这般待我。”
瞧着刘是钰是到了广陵城,这无人相识的地界,才愈发放肆起来。只听此话一出,引得路过的人不由多看两眼。
许禄川见状赶忙将人扶起,就算刘是钰丢得起这人,他还要脸。他是真没料到刘是钰能无赖到这种地步。
起身后,刘是钰脚麻的劲头还未过,只能半靠着许禄川站着。
那边孩童从糖饼店出来,手中多了份用油纸裹着的乳糖。刘是钰喜出望外,难不成这乳糖是给她的?没想到,这小绿还挺有心的。知道昨晚麻烦了自己,这就来赔罪了?还真是死鸭子嘴硬。
那既然如此,自己便原谅他好了。
可等孩童欢欢喜喜跑回到他们跟前,刘是钰刚笑着伸手去接,就听见许禄川在收下换开的碎银后,轻声道:“银子我收下,这乳糖你且拿去吃。”
刘是钰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在半空,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孩童却拘谨地将乳糖递向许禄川,“不妥不妥。这糖还是给娘子吃吧。郎君能买我的花已经很好了,我不能再收您的东西了。”
许禄川转头按下刘是钰那只半伸的手,开口道:“娘子心善,怎会同个孩子抢糖吃?”
“是...是啊。”刘是钰愣了一下,跟着赶忙附和,“囡囡就收下吧。
孩童感动万分,便又伸手从竹篮内掏出两束枣花递去,“多谢娘子。多谢郎君。娘子,郎君。夏至安康。”
语毕,孩童挥挥手,转身向下一条街巷奔去。
刘是钰捧着几束枣花,望着孩童远去的身影豁然一笑,道了声:“夏至安康。”待孩童消失不见,她忽然想起什么,跟着惊呼道:“哎呀,忘了。我的馄饨——”
说罢,她便撇下许禄川疾步向馄饨摊走去。许禄川冷笑一声,也抬脚跟了上去。
...
“婆婆,麻烦两碗馄饨,一份炒蚕豆。谢谢。”刘是钰站在馄饨摊前,喜笑颜开将手背起。待她回眸看了眼身后走来的许禄川,又言:“账,这位郎君来结。”
“凭什么?”许禄川不服。
没想到,刘是钰当即使出了方才那招,装得满面委屈道:“郎君薄情...”
许禄川当真是怕了刘是钰。只瞧他二话不说掏出钱袋,正声道:“账我来结。”
刘是钰洋洋自得,脚步欢快地向畔边的空桌走去。
与许禄川对面坐下。她将枣花全部搁在桌案,伸手拿起一枝轻轻簪在髻上,开口相问:“小绿,快瞧。好看吗?”
“不好看。”许禄川看都没看刘是钰一眼,便脱口而出。
“不好看吗?”刘是钰没恼,只瞧她将手肘抵在桌前,托着下巴看向许禄川,“确实不如你好看。我记得你以前长得黑黢黢的,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白。难道说丽阳的太阳,与金陵的不同?”
许禄川没有接茬,转头望向了河对岸。他想若是刘是钰也困于府门八年,久不见天光,只会比自己更白。
俩人正僵持着。
卖馄饨的阿婆,从那边端着准备好的餐食缓缓走来道:“娘子,郎君。馄饨好了,二位慢用。”
热腾腾的馄饨上了桌,刘是钰没工夫再跟眼前人去计较。她用木勺舀起碗中馄饨,缓缓吹开热气轻咬一口肉香便四溢散开。和着鲜美的汤汁一同吞下,不觉露出了满足的笑。
许禄川鄙夷望去。他想金陵城,万舍宫,多少世间难得的珍馐美味,刘是钰却偏为这一碗不过寻常的馄饨动容。无言垂眸,舀起馄饨送进口中,许禄川不敢置信...
这馄饨,真香。
...
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可谁知吃到一半,天公不作美,好好的晴朗天竟落了急雨。
许禄川扫视周遭,路人,食客们开始纷纷奔逃远走。待他将目光重新落回桌前,却发现刘是钰仍怡然自得地拨弄着盘中蚕豆。
“刘是钰,你难道感受不到下雨了吗?”许禄川诧异发问,可刘是钰拿着木箸的手未曾停歇,“嗯,感受到了。”
许禄川见她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忍不住握紧拳头怒斥道:“那还不赶快起来去避雨。”
“最后一口。”刘是钰信誓旦旦的保证。但那夹起蚕豆的手,却是一刻也不曾停下。偷偷抬眼看了看许禄川,刘是钰没底气地重复道:“真的是最后一口。”
许禄川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夺去刘是钰手中木箸搁下,强行拉着她到檐下躲雨。
站在檐下,许禄川撇开她的手腕,怒目而视。
刘是钰垂着头,小声抱怨道:“都说了是最后一口,干嘛还这么小气。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小气的人,难怪到现在都娶不到妻...”
周遭寂然,只有雨淅沥落下的声音。刘是钰的话便一字不落被身边人听了去。
只见许禄川冷笑一声,回击道:“最后一口?世上怎会有如此言而不信的人。”说着朝刘是钰靠近半步,“难怪到现在都没嫁出去。”
“你——”刘是钰瞪大了双眼看着许禄川。以她的性子,又怎肯示弱,“哼哼。真不知是谁?今天早起死乞白赖让我嫁他!”
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见话音落下,两两相望,刘是钰和许禄川的脸同时红到了耳朵根。各自慌忙转身,无人再肯开口说话。
很久,很久。雨慢慢地下,夏至里的热闹被冲散在街角。
望着河畔边杨柳飘摇,望着水面上乌篷泛舟,望着竹棚下老者饮茶。刘是钰莞尔一笑道:“随风,随水,随心。小绿,你有想过自己会怎样过完这一生吗?”
风雨如烟,许禄川看不清刘是钰的表情,只得望着她髻上青绿色枣花沉声回答:“没有。”
“我想过。”刘是钰开口时,毅然挺起她那单薄的背,坚定地眼神甚至散出了光,“我想过去遍寻少元的山川江河,尝遍人间至味,在烟火里过一生。”
可惜,世如大梦一场,刘是钰永远等不到梦醒的那天...
和风细雨掠过眼前,她闭上了双眼,只留清风吹拂耳畔。可既然醒不来,梦不断,索性就不再抱怨。俯仰天地亦是潇洒一生。
熟悉的骨笛声,掩去风的喧嚣。刘是钰重新睁眼。
她知道,她该走了。
蓦然回首,刘是钰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许禄川,“咱们就此别过吧。归去后,只当从未见过。”
刘是钰突然的告别,让许禄川猝不及防。
可她也不等许禄川回复,便将手抵在额前,匆匆隐进了江南的烟雨中。回身前最后一眼,刘是钰忽然朗声道:“这两日多谢你肯作陪。这应是我这些年里,最快乐的时光了。”
“小绿,夏至安康——”
遥遥远去,刘是钰在细雨中消失不见。独留许禄川愣在原地,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此时,有人踏雨而来,在他面前停下将手中纸伞奉上。抬眼望见斗笠下那双依旧如星般璀璨的黑眸,许禄川沉声道:“这次,又想带我去哪?”
连星摇摇头,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掏出一个无名信封递去。
许禄川接下信封,展开细看,纸上只留了个地址:城西清远坊后街东,金螭铺首。
“这是...”许禄川抬头追问,却发现连星早已消失不见。随手将信纸揉皱,他顾不得多想,撑起纸伞匆匆踏进了一片茫茫。
...
街角,刘是钰站在伞下,凝望许禄川远去。
身侧连月忽然开口相问:“殿下,接下来咱们去哪?”
刘是钰拢了拢衣袖,并未作答。跟着转身一只脚踏上马凳,她又开口道:“廷尉府剩下的两个,怎么样了?”
“连星派出去的人来报说,段磊假借求援,一路已逃回金陵。于洪倒是尽心在广陵搜寻李惜的下落,可惜能力不足,一直也无所获。殿下,是有什么吩咐?”连月如实禀报。
刘是钰两步登车,冷笑一声。
上回,她已在廷尉府大牢看在许禄川的份上放了段磊一次。没想到,他竟敢再次冒犯。这便怪不得刘是钰无情,只见她眸色凌厉,开口说了句:“告诉白涛将段磊仗二十,调离廷尉府。”
“是。”连月俯首应下。
刘是钰望着竹帘隐约的雾气,沉声道:“启程,回金陵。”
连月疑惑着抬头。遥遥相望,却怎么也瞧不清车内人的模样,“这就回去?寿阳殿下那边,您不去道个别吗?”
刘是钰坐在车内,转了转腕间的手串,平静如水,“想做的事,做完了。想见的人,见完了。也该回了。长姐那边派人说一声便好。就按我说的去办吧——”
连月无言从命,举起骨笛再次吹响。
只见飞驰而来的少年,在得到她的命令后又霎时远走。而后启程,刘是钰再没了来时的欢愉,她将眼中的光黯淡,朝着那座荆棘丛生的王城孤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