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休沐日这天。
霍宇澄四天前见了木匠和泥瓦匠,把书架、柜台、地砖、窗格、门面外墙等样式全定了下来,木匠量好尺寸回去开工,泥瓦匠也进驻书舍开始干活,她的工作重心就转移到了收稿上。
上个休沐日,霍宇澄忽悠相府那几个清客,倒还真从她们这里收到几篇手稿,只是每一篇稿子看起来都很眼熟——光是借鉴模仿《云海豪侠传》的就有三篇,还借鉴模仿得很低劣。
这其实在她预料之中,因为她当时给的收稿要求是她喜欢就行,这几位清客对她的喜好都很了解,照着她近来最喜欢的书抄一抄,实在太正常了。
不过霍宇澄跟她们约稿,本意就是广撒网,能捞着意外之喜的大鱼当然好,捞不着,挑几个差不多的苗子,可以自己点拨培养也不错。
这次虽然没有惊喜,苗子还是看中两个的,只是对文人得讲策略,不能上来就跟人家说:你写的稿子不行,照我说的写,保你一本成神、火过听澜阁主啥啥的。
霍宇澄想先晾她们几天,估摸着她们等得百爪挠心了,再一个个单独叫过来见面谈话,所以这个休沐日她既没去书舍,也没留在府中,而是去了一间小有名气的茶楼。
这间茶楼不在她常去的那片繁华街市,更偏南一些,比较接近平民居住区,来往的客人也不似绘春戏园那样非富即贵,而是以低阶官员和尚未入仕的举子士人为主。
霍宇澄进门上楼时随便扫了几眼,便看到一楼堂中坐着喝茶的,有大半都穿着士人爱穿的襴衫。
“进士科还有几天开考?”她禁不住问桑棋。
“算上今日,还有四天。”桑棋答道。
“这下面的人都不用考吗?”还是考前放松?
引路的伙计听见,答话道:“自入了三月,小店就没再有举人娘子来了,下面就座的,多是秀才。”
哦,没考上举人的,霍宇澄又看一眼一楼大堂,问道:“听说你们家说书的讲故事特别有趣,怎么还没开讲?”
“刚讲完一段,小姐上去稍坐,说书先生喝口水,就会上台了。”
“好啊。”
霍宇澄进去雅间就座,点了一壶茉莉香片,几样干果点心,茶刚送上来,底下说书先生就上台了。
今日颜宝华有事,钟安玉、莫桐两个因为考砸了,被关在家里、不叫出门,所以霍宇澄身边没伴儿,干脆就叫桑棋周夏邢云邢雨都坐下,大家一块喝茶听书。
她们身在二楼,看不大清台上的人,只能瞧见一道灰色人影,声儿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说书先生听声音应是个中年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说起故事来趣味横生,明明讲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梅圣人的事迹,仍能让在座之人听得津津有味。
一段说完,掌声雷动,周夏先问:“小姐,要请上来谈谈吗?”
“不用急。”说这么一段,估计挺累的,而且,“不是说他还带着个会唱曲的儿子么?听完唱的再说。”
桑棋有点坐不住,站起来走到后窗跟前,往外看了一眼,禁不住赞道:“这河边的梨花开得真好。”
霍宇澄闻言,也走过去瞧,见后面有条小河,河岸两边栽有梨树,还有一座六角小亭建在岸边,居高临下望去,一片洁白花海中,伸出几角青碧屋檐,煞是好看。
“想不到这种地方,竟有如此美景……”
霍宇澄刚赞了一句,就见三四个人从对岸上桥,一路过来,直奔凉亭,为首那人身穿浅紫广袖衫、竹青马面裙,步履翩然、身姿修长,颇有些眼熟。
“好像是姚校书。”桑棋道。
话音方落,那人往这边转了下脸,面容俊逸、气质出尘,可不就是姚蔚然!
霍宇澄莫名心虚,往窗后一躲,问桑棋:“他干嘛呢?”
“进凉亭了,好像是要休息,从人手里捧着书……”桑棋一边努力往下看,一边给小姐描述。
“他看不见我们这里吧?”霍宇澄又问。
桑棋失笑:“咱们这扇窗,只是许多窗子中的一扇,姚校书不会留意的,再说也有些远呢。”
霍宇澄这才又探头往外看:“他坐的这个位置还真恰好。”
凉亭建在梨树之间,本来就只能看到里面的座椅,姚蔚然选择的位置正好侧对着她们这边,能清晰看到整个身影。
真是赏心悦目,梨花掩映间,姿容绝代的美人缓缓打开一本书,低头阅读,春风吹过,雪片一样的梨花随风飞舞,给这幅本已美极的画,又添几分意境。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裙装。”果然美人无论怎么穿都好看,这两样颜色在他身上一搭,格外清新动人。
“啊?属下怎么记着,头一回在兴盛街见到姚校书时,他就穿的裙装啊?”桑棋一边回想一边说,“当时好像是一条青色……”
霍宇澄转头瞪她:“你怎么比我记得还清楚?”
后面周夏邢云邢雨都憋不住笑出声,桑棋讪然道:“属下当时见小姐看中了他,特意记下穿着,以备……”
霍宇澄想起来了,当时桑棋还建议派人跟踪来着,想起当时自己看呆了,着实有些丢人,转头迁怒道:“笑什么?周夏还不给我搬个椅子来!”
周夏闻言,赶紧收了笑,把椅子给小姐搬过去,又问要不要干脆把桌子也搬过来。
“搬桌子干什么?不用。”霍宇澄坐下,发觉这个窗子的高度正好,坐下也能看见外面,“给我把茶端来就行。”
邢云邢雨不怎么怕三小姐,见了她这番动作,都笑起来,一个说:“小姐坐这儿能看见什么?”另一个接:“是啊,既然遇上了,小姐不如下去打个招呼。”
霍宇澄摆摆手,邢云紧接着又说:“不然就把他请上来,一起坐坐也好。”
“你们少撺掇我,他身边跟着人呢,回去告诉姚台主,有你们好果子吃。”
邢云邢雨哪怕这个?都嘿嘿笑,“告诉了又能怎样?小姐跟他不是同僚吗?”“是啊,都是同僚,遇见了,装没看见,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呢。”
“去去去,都不许闹。”霍宇澄只想偷瞄个美人罢了,真去打招呼,不知道说啥,反而徒增尴尬。
这时楼下胡琴突然响了几声,那说书的扬声说下面让她儿子给贵客们唱一首她自己写的曲子,霍宇澄示意大家安静,好好听着,才总算把这事揭过去。
这对母子唱的曲目果然与别处不同,并非写景抒情的诗词,而是一个完整的小故事,讲一对女男于乱世中相识,并在逃难途中私定终身,等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女子也怀了孕,男子的亲人却找来,嫌女子家贫,强行将男子带走。
霍宇澄一边听,一边往窗外凉亭里看,不知不觉故事到了结尾,男子绝食抗争,女子大着肚子一路紧追不舍,终于感动男子的母亲,将男子许配给女子,女子也没有辜负男子,生下孩子后,一举高中进士,衣锦还乡。
“竟然是个大团圆结局。”霍宇澄总觉得从前面唱词来看,故事走向不该是这样,便吩咐周夏,“你下去等着,看人家方便的时候,请上来谈谈。”
周夏应声出去,霍宇澄继续看美人。
姚蔚然坐姿几乎没有变过,手中书倒是越翻越薄,看书速度很快。
坐在另一侧的从人,忽而站起身,似乎向着他说了几句话,霍宇澄猜测是劝姚蔚然回家。
果然,姚蔚然很快就把书合上,交给从人,也站起身来,就在他要踏出凉亭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霍宇澄这里,窗子只开了窄窄一条缝都听见了。
就在楼上楼下的人都不明所以的时候,尖叫的人终于喊出实质内容:“杀人啦!”
“听着好像是河对岸。”桑棋道。
邢云邢雨一起站起来,对视一眼后,邢云道:“小姐,要不要让邢雨去看看?”
“我觉得没啥好看的,不过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去。”霍宇澄来这个茶楼是有正事的,并不想管闲事,不管是真杀人还是假杀人,自有晏京府管。
邢雨就没动。
楼下亭子中的姚蔚然顿了顿,也很快在从人的劝说下离开。
霍宇澄看着他坐上软轿,轿夫抬起轿子走远,才回到桌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周夏带着说书先生上来,霍宇澄先问过姓名、给了赏钱,夸她说得好,而后才道:“方才这一曲,我听前面,还以为最终这二人分开了,没想到……”
说书先生马一辉拱手道:“小姐真乃知己,此曲原本确实是以生离死别告终,不过客人不大喜欢,茶楼掌柜便劝说小人改了。”
“原来如此。先生可还写有别的曲词?实不相瞒,我开有一间书坊,觉着你写的曲词甚为有趣,想集结成册,刊印出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马一辉一愣,没想到这位小姐是这个目的。
“先生几时有暇?此地不便深谈,不如我们另约一处……”
“今日怕是不行,小人后面还得再演几场。”马一辉想了想,“不知后日午间,小姐可有空闲?”
本来是没有的,但不妨请个假,霍宇澄点头:“有空。”
“敢问小姐书坊开在何处?”马一辉又问。
“文华街东南角,摘了招牌正在整修那家就是。”
“那好,小人后日午间,前去贵店拜访。”
说定此事,霍宇澄没再多留,带人溜溜达达回府。
府中霍锦晟难得今日清闲,见侄女早早回来了,女儿也在家,就叫上妹妹,一家四口开个家宴。
席间霍宇湛问起堂妹今日去那茶楼可有收获,霍宇澄刚说个开头,钱淑急匆匆进来:“相国,陛下宣召。”
今日休沐,天色又这么晚了,陛下还突然召见,在座几人脸色都严肃起来。
“谁来的?可知所为何事?”霍锦晟问。
“彭林彭内使,说是晏京府尹现在紫宸殿内,陛下还召见了杜相、大理卿和姚台主。”
同时召见这么多重臣,显然是出了大事,霍锦晟立即去换上官袍,匆匆出府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服饰我都乱写的,不过明朝男人也有裙装,有在道袍外系一条腰裙的,还有一种贴里,腰部以下做褶,就是裙子的样子,还有一种叫“[衤旋]子”的衬裙。
本文不会有什么固定的服制,以作者设定为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