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捉虫)

程珍秀辞了罗姆妈裁缝铺子的工,专心在家复习。

周末,程珍雪放假回来,听说姐姐打算读函授,特别高兴。

大姐是家里的长女,从小承担的家事就是最重的,及至后来主动提出放弃学业,照顾家里。程珍雪对大姐一直心怀愧疚,她觉得自己能继续读书是大姐牺牲自己换来的,现在大姐又能重新读书,怎么能让她不开心?

她替程珍秀整理了一遍学习资料,心里颇有一些想法。

“最重要的三大科:语数外,这是一定要重点复习的科目,至于政治和历史,主要是靠背诵,先可以不用急,剩下最后一两月时冲刺背诵。”

程珍秀“唉”了一声,“语文数学我还有几分把握,这英语我就不行了。”

这是乡村学生的通病,初中才接触英语课,镇上中学英语老师的英语教学水平一般,学生提不起兴趣,也没更多的途径接触英语,自然就学不好英语。

程宝菱想到自己当年初学英语的惨状,深有体会。她是读高中后,遇到了一个好的英语老师,才对英语重新燃起兴趣,也才知道自己初中学的一口“清水镇英语”是有多么搞笑。

程珍雪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自有一套学习办法,她给姐姐打气,“初中英语其实一点都不难,它的程度就像我们小学一二年级语文的程度,拼音跟生字就如同英语的音标与单词,我们日常用的汉字也就两三千个,英语也差不多。我们就用死办法,把英语常用的单词背下来,这样对付考试绝对没问题。”

为了支持程珍秀的学习大计,宝菱当下表示:“大姐,我和三姐跟你一起背单词,我们一起学英语!”

翘着二郎腿正在看电视的程楠转过头来,一脸懵逼,“我也要学?”

程珍雪笑着点头,“对,一起学起来,互相督促,以后你们读初中也用得上。”

程珍秀初中的英语课本都在,程珍秀拿笔圈画出要背单词表,然后指着课本中的英语小文章说:“这些也要背下来,背多了自己就会写了。”

程珍雪连忙在自己的每日计划表上添上这一项。

何佩瑜在油菜地里薅草,程安国去了码头工作,午饭是姐妹四人一起完成的。土豆炖腊肉、青椒炒茄子、蒸菠菜,外加一锅大米饭。

程珍秀顾不上自己吃,连拿饭盒盛了一碗饭,压紧实后,浇上满满的菜,想了想,爸爸喜欢用菜汤拌饭吃,又将土豆炖腊肉里的汤汁倒了些在饭盒里,这才盖上盖子。

她让妹妹们先吃,“我去给爸送饭,顺便喊妈妈回家吃饭。”

三个妹妹抢着要去,程珍秀赶她们去吃饭,“又不远,我走得快,自己去就行了。”

程珍雪默了几秒钟,坚持道:“我跟大姐一起去。”

程珍秀无奈,“好吧。”

可能是年纪更相近,可以说心事的缘故,大姐跟二姐更亲密一些,程宝菱看看自己豆芽菜一样的小身板,也没抢着去送饭,而是力所能及做些家务活,洗衣刷碗扫地,能做得尽量做。

程楠看妹妹做家务,她当姐姐的也不好意思闲着,一时间两个小的把家务都做了,以便程珍秀腾出更多的时间学习。

程家父母一方面欣慰两个小女儿懂事了,另一方面心里发酸,毕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

黎家的大女儿黎娇比程珍秀小一岁,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书了,一向在家里待业。她是黎建军夫妻的头一个女儿,看得比较重,在黎亮亮没出生之前,在家里最受宠爱。自从弟弟出生后,家庭地位退居二线,只比二妹黎明明好上那么一点,毕竟黎明明因为父母的重男轻女,当了三年的黑户才上了户口。

年纪相仿,黎娇偶尔来找程珍秀玩儿。来了几回,都说是没时间,一问才知道程珍秀在准备函授考试。

她翻了翻程珍秀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让人看着就头疼,她合上笔记本,好奇地问:“读了这个,真能拿到大专文凭?”

“可以的。”

“包分配工作,学生转干部吗?”

“这些都说不好,现在转干越来越难了。不过有了文凭,自己也可以去找工作。”

包分配的工作未必是自己喜欢的,而且程家无权无势,没有任何人脉关系,即使能分配,大概率也分不到什么好工作。

一听说可能不包转干,黎娇就没啥兴趣了。

程珍秀跟她从小一起玩到大,不希望她蹉跎了自己,而且黎家的条件比自家要好一些,供黎娇读技校应该是没太大问题的,于是她问起黎娇读技校的事情来。

“别提了,”黎娇撇撇嘴巴,“我爸妈不讲信用,先前答应的好好,现在又不提了。我奶奶最可恶了,说我是闺女,过两年就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没必要花这些冤枉钱。”

程珍秀是个厚道人,为朋友担心,“那你可怎么办,等着嫁人吗?”

乡村女孩,若是不读书的话,十七八岁就会有媒人上门说亲。

黎娇抖抖肩膀,夸张地说:“我才不要这么早结婚,然后揣两个娃做黄脸婆!”

程宝菱与程楠放学回家,正好听到这句话,程楠就笑,“谁要做黄脸婆,娇姐吗?”

黎娇气呼呼地上前要揪她耳朵,程楠蹿到宝菱身后,笑嘻嘻求饶。

“这次就饶过你了!”

黎娇的目光落到程宝菱身上,笑道:“小宝菱长大了,知道爱美了,这头发卷的好看,在哪里做的?”

“是我妈妈用火检夹的,就有点伤头发。”

程宝菱摸摸自己的发梢,其实她有些后悔卷了发,因为真的很伤头发啊,还是要去专门的美发店弄才行。

黎娇眼睛发光,“我也想做个大波浪发型,就像电视剧里那样,绑着大辫子别人一看就是土妞。市里好像有专门烫发的地方,珍秀,我们一起去吧。”

程珍秀摇头,“我要在家看书呢,再说我也没钱。”

钱,确实是一个大问题,黎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妹妹黎明明在自家门前的台子上喊姐姐回家吃晚饭,黎娇不耐烦道:“知道了。”踢踢踏踏地回家了。

晚上,黎娇就宣布了一件大事:她也要去读函授大专。

黎建军夫妻惊讶两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个大女儿一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成绩倒数,勉强才读完初中。

黎建军摊摊手,觉得好笑,“你这成绩考得进函授班吗?”

“那您别管,反正我要去考。”黎娇把脖子一扬。

黎母在心里盘算了下,就道:“这得花不少钱吧,咱家哪有这些闲钱?”

黎娇冷笑一声,“程珍秀家都有钱让她读书,我们家还拿不出来吗?您偏心弟弟,想要给他多留点钱,也别偏得太狠了。”

黎母嗔怪:“你这孩子,哪有这么说话的!”

黎亮亮是她立身的根本,但她也没打算得罪大女儿,毕竟儿子太小,她跟老黎都快四十了,以后儿子要仰仗他姐姐的地方多着呢。

“我跟你爸商量商量。”黎母如此说。

等孩子们都睡了,黎家夫妻夜话。

黎母问丈夫,“娇娇这事怎么办?”

黎建军嗤笑:“你还指望她能读进去书?我找个时间去一趟校长家里,让她去我们学校教书吧。”

“能成吗?”

“学校本来就缺老师,娇娇做个代课老师没什么问题,只是拿编制就有点难。”

“那你的编制怎么办?”自家丈夫现在也才是代课老师。

黎建军烦躁地点了根烟,“只怕难,上面要审查,多少双眼睛盯着,亮亮毕竟是超生的。”

上面每年拨给乡镇小学的转正名额能有多少,僧多肉少,黎家双胞胎的事情自欺欺人罢了。黎建军真去挣那个转正名额,只怕马上就有人去教育局举报他。

他现在虽然是个代课老师,但他资历深,会来事,与校长,教务处关系打得好,学校的好几项采购都是他牵线经办,赚不了大钱,但比他当代课老师工资挣得多。

黎建军觉得自己现在最缺的是本钱,这年头做生意才能挣大钱,什么金饭碗铁饭碗都是虚的。

“要是上次程安国肯卖那个明朝妆盒就好了。香港阔佬多,我老表说放拍卖行至少可以卖五万块,可惜,可惜。”每次想起这事黎建军就觉得心里不爽,好似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

“也就是拿点中间经手费,没多少。”黎母犯愁大女儿的叛逆,也没多想。

黎建军没有吭声,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看上的是中间经手费吗,他看上的是那个紫檀妆盒,只要他拿到手里,那就他的了。程安国就是闹起来,大不了陪了千把块钱也就完了,更何况以程安国的性子,老好人一个,又把他当兄弟看,也许都不用他陪,只能吃下这个暗亏。

想到那没缘分的五万块,他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黎娇仿佛突然进入叛逆期,扬言不让她去读函授,那她就去广城打工。广城太乱,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家里怎么敢让她去?吵了两天,黎娇拿了一笔钱去市里,做了离子烫,买一条真丝长裙,脚踩着高跟鞋,姗姗而归。隔天,就去乡镇小学报到,做了一年级的音乐兼美术代课老师。

黎明明在班里私下提起自己的姐姐,愤愤不平,“花了一百多块,我妈快心疼死了,说她糟蹋钱。但姐姐闹起来,爸妈也没办法。她太不像话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羡慕的这个“不像话”的姐姐,那一身穿着可真好看,就像电视剧里的女明星一样。

周巧丽怂恿她,“这不公平,你也跟你爸妈要啊。”

黎明明委屈地说:“我要了啊,我妈不肯,说等我姐淘汰下来就给我穿。”

她不敢像姐姐一样在家里狠闹,闹也没用,父母会纵容姐姐弟弟,却不会纵容她,闹狠了,扇她几巴掌也不是不可能。

周巧丽家里只有一个哥哥,父母对她比较宠爱,因此性子就养得有些娇,她说:“都是一个爸妈生的,凭什么她有我没有。我妈给我哥买新衣裳,每次也一定要给我买,家里只有一个鸡蛋,我也要跟他一人分一半。”

黎明明看了着程宝菱,想证明自己并不是最惨,“宝菱家里有三个姐姐,她要穿三个人旧衣服。”

周巧丽同情地眼神就飘过来,确实,她跟程宝菱同学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她穿新衣服。

程宝菱:……这又关我什么事。

想了想,她说:“我大姐给我做了一件新衬衣,只是还没穿上身。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捡姐姐们的旧衣服。”

她现在是大人心态,早已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为一件衣服耿耿于怀。家里条件有限,捡旧本身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别人家也是这样。黎明明之所以耿耿于怀,也并不是因为捡旧,而是父母的厚此薄彼。

上有大姐,下有小弟,夹在中间的那个日子最不好过。程宝菱现在有点庆幸自己一家都是姐妹了,要是有了弟弟,那日子就不好过喽。

……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放学回家,道路两旁的田里种的小麦已变得金黄,这几日天气好,正是收割麦子的好时机。乡镇小学给学生们都放了农忙假,一共五天,帮着家里人干农活。

割小麦、种水稻、收油菜,整个五月几乎是清水镇农家最忙的一个月。

程安国、程安民兄弟俩商量过后,两家人合力,先割麦子,粮食进了仓再说,然后再种水稻,油菜地不多,倒不用急。

九十年代初还没有出现机器收割,全靠人力,拿着一把镰刀,弯着腰一把一把地割,然后将麦子捆成团。

人要一直弓着腰,头顶着大太阳晒,一天下来,累的人腰都直不起来。程老太在家做饭,程老头带着儿子媳妇们去地里忙活,半大的孩子如程珍秀、程珍雪、程志远也要拿镰刀。程宝菱几个小的另有任务安排,洗衣服,给大人们送饭,再就是拎着竹篮在自家地里捡掉落的麦穗。

明晃晃的太阳晒得人胳膊发烫,程宝菱、程楠,二叔家的宝妮,三个人抬着竹筐去送饭,还没走到自家田头,就流了一身的汗。

饭菜就摆在田头的老槐树下,两盆菜,一盆豆皮蒸肉,一盆粉条烧鸡,这几天大人们太累了,一定要多吃肉才能补充体力。

妈妈何佩瑜晒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随手用袖子擦掉,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一大碗麦茶。

程珍秀、程珍雪忙着扒饭,一上午的劳作,姐妹两真是饿了。一旁的程安国两兄弟跟程老头边扒饭,边谈论今年小麦的收成。

程安国累虽然累,但看到金灿灿的小麦丰收,心中忍不住浮起喜悦,程老头做了一辈子农民,跟长子的想法相同,俱是丰收的喜悦。只有程安民不以为然,他原本是趁着农闲做木工,可是这几年,做木工的收入已经超过种地的收入,他就觉得种地实在没什么意思,投入大,收入低,随便做什么都比种地挣得多。

程宝菱瞅到堂哥程志远偷偷跟他妈撒娇嚷着快中暑了,她努努嘴示意程楠去看。

程楠低声说:“志远哥肯定在说头疼脚疼中暑啥的,等下爷爷就会让他回家,每年都偷懒,他还是男孩子哪,大姐二姐就没像他这娇气过,咱们也是天天顶着大太阳捡麦穗。”

谁说不是,程志远可是程家唯一的孙子,带把的,金贵得很,真把他累坏了,爷爷奶奶可不心疼死,所以明明知道孙子是假装的,也会让他回家休息。

程楠道:“叫大姐二姐也装中暑。”

程宝菱摇摇头,“大姐二姐心疼爸爸妈妈,少了她们两个人,爸妈做的更多,她们不会这样做。”

女孩的心思更细腻更柔软,更加容易共情父母,她们才是真正的宝贝呀,可惜这些长辈们不懂。

收完麦子种水稻,直到水田插上青青的小秧苗,整个农忙才算告一段落。

程宝菱在心里算账,今年的小麦扣除交给大队的那部分,剩下的虽然不少,但是按照合作社收购的价钱,算下来就没多少钱了,粮食的价格好像一直都比较贱。

这年头,种地要想种出个万元户简直不要太难,还是要靠搞副业挣外快啊。

这天放学回家后,程宝菱明显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劲,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有些哑,程安国在劝她些什么,“……毕竟养了你一场,还是去看看吧。”

程宝菱偷偷问大姐到底怎么回事,程珍秀告诉她,“我们姨婆病了,那边打电话叫妈去探望。”

姨婆?

何佩瑜的父母去香港前,把她留给一个远房的姨妈照顾,难道就是这个亲戚吗。

作者有话要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出自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