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乐将船停在了一棵生的最高大的枣树下,拴住船,搭了一块板子到小河边的干土上。
两个人在这枣树下分别。
沈庭玉面无表情的站在岸头,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灵巧的撑着船慢慢离开。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最后只剩一片漠然。
一只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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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乐撑着船去寻了苏娘子,想与她一道入城买米,也将这几日她捕到的鱼贝换些银钱。
苏娘子正在河边洗衣,一双手冻得通红。
远远见到南乐,她大吃一惊,急道:“乐小娘,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南乐这几日就怕被人看到她船上多个人,消息传进船帮的耳朵里,才一直避着人。
她让苏娘子这么一问,有几分心虚,不知怎么分辩,只是抿着唇角笑笑。
少女生的面嫩,一双眼清澈柔和,微微一笑颊边酒窝甜得让人天大的火也舍不得发出来。
苏娘子看着少女的笑容心中生出一抹怜惜,“这般好模样,若是一直能让人找不到也好。”
南乐,“苏大姐,阿豚呢?让阿豚来帮我看着船,我们一道入城好不好?”
“傻妹子。这会儿你入城做什么?”她笑嘻嘻的打趣,“又是去见你那林郎君?”
南乐看了她一眼,为难道:“不是这样的。”
苏娘子只当南乐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让人讲自己的心上人。
“如今城中乱极了,杂胡到处抢人。若是你想见自己的郎君,不妨让他出城来。”
南乐不想提林宴,岔开话题,“城中的杂胡开始掳人了?这是什么缘故?”
她问着这样的话,心里却又想起沈玉孤零零站在枣树下的场景,涌现出另一种担心。
若是如今胡人到处抢人,沈玉那么小,又生的漂亮,岂不是格外危险。
苏娘子仰头看了一眼北方的高山,压低声音,“听说好像是又要打仗。咱们金平城怕是往后也不太平了。”
南乐转过头盯着身后的船舱看了一会儿,竹帘掩着舱门,好像里面藏着个人,可南乐知道那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一只手握着船杆,不自觉攥紧。
苏娘子叫了她一声,“南乐?”
南乐惊醒,她低下头,“船上实在没米了。我没有办法。”
沈玉朝她笑着的脸,少女长而柔丽的眼在心底闪了一闪,又很快隐去了。
南乐费了很大劲才抬起头。
她实在不怎么会藏住情绪,苏娘子看出她的低落,忙道:“罢了。我替你看着船,你此去城中千万要小心一些。”
苏娘子转过头喊儿子,“阿豚你跟着乐姐姐一起去。”
很快,南乐就明白了苏娘子为什么再三嘱咐她要小心一些。
虽如今世道乱,但金平城依靠着延水,素来有富庶不输江南的美名。
可眼下金平城中家家闭户,茶馆空了一半,沿街的铺子挨家都在拆匾额,还有些铺子大敞着门,内里像是已经经过一场洗劫,东西碎的碎烂的烂。
恐怖的氛围遍布整座城市的上空,南乐意识到苏娘子的嘱咐绝非玩笑话。
她加快了脚步,带着阿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往常收渔货的商人那里,但商人却对她这一桶鱼表现的很为难。
“小娘子,你这鱼都是好鱼,可惜你看现在城中有些钱财的大户都已经携家带口的出城去了。没有钱财的贫户也不会买这鱼不是?我前天收的鱼,现在还没有卖完呢。不好意思,你这鱼我实在收不了。”
“别不收呀。我愿意折价一半,您按着平时的一半给就行,就二十枚大钱。”
少女嗓音清甜,一双水润的明眸中含着几分无措的恳求。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南乐,见她年岁尚轻却已出落的容色娇美。
这样的美人孤身一人出来卖鱼,身边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足见生活艰难。
美人落难不免让人心软。
他拿出六枚大钱,“这样吧。这一桶鱼,我给您这么多。多了再没有了。”
南乐稍有犹豫,但能换到一点钱,总好过一点钱都换不到。
她硬着头皮接过这六枚大钱,留下鱼,向商人道了谢,提着空桶离开,赶去米铺。
往日一斗米二十文,这六枚钱虽不能换一斗米,但她身上还带了五文的积蓄,加上那五文钱,至少能换半斗。
半斗米她一个人省一些去吃,也能吃上大半月。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米铺前已经是人山人海。
伙计高声道:“大家不要挤,今日米不多。总共也就三石。全是上好的荆湖米。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南边断了商路,不许粮草北运资敌。这三石米是我们掌柜的千辛万苦央着船帮求来的最后一点存货,船帮的老爷们心善,怜惜城中百姓,这三石米比寻常贵一些。但也就六十文一斗。要米的排好队,一个个来。”
话音一落,拥挤的人群顿时散去了一半,就是没走的也面露难色。
“六十文一斗?这米也太贵了!”
“简直就是抢钱,一下翻了三倍,有没有天理了。”
南乐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阿豚在她身边小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前两日城中的客商全一窝蜂的跑了,东西都变得贵的不得了。”
伙计噗嗤一笑,“嫌贵的您慢走不送。卖完这三石米,我们吴记米铺也关门了。以后别说六十文一斗,哼,您就是六百文也别想买到米!”
一个年轻的娘子最先上前,她抱着孩子,将钱袋小心翼翼的递给伙计,“我买米,六十文。麻烦您给我一斗。”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们面色愁苦的上前,一个接着一个从伙计手里接过这高价买来的米。
南乐将十一枚铜板在手中数了又数,咬了咬牙,上前全给了伙计。
这般才换来一点宝贝米,她珍惜的全抱进怀中。
天色已经不早,寒风呜呜的吹起地上的枯黄落叶,远远近近,像是号哭。
这路越走越暗,南乐身上的麻衣太薄,早已经冻透了,她吸着鼻子,步伐越发艰难,只紧紧攥着手心的米袋。
忽然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哭喊。
南乐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她瞪大眼睛往前看去。
可街道的深处太昏暗,实在看不清,只窥见几道模糊的长影。
阿豚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衣角。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南乐的喉咙发紧,冷汗从颈后冒了出来,“阿豚,我数一二三。数完咱们一起跑。”
“一,二,三。”
话音未落,南乐已看见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极冷极沉,像是饿极了野兽,凶狠的瞪着她,简直不像是人眼。
她拼了命的跑,却发现身后也没有去路。
一条长街的两头都是人,这一次南乐总算看清了。
苍白的脸,高高的鼻,瘦瘦高高的一道道人影,赤黄的发在肩头打着卷,一应皆是年轻人。
她们已成了瓮中的鳖,案上的肉。
南乐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头冲着前撞去。堵在路口的男人大抵是没有想过她有这样的胆量,被她撞倒,同时又抱住她,两个在地上打着滚厮打,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一片混乱的黑暗里,阿豚闷头往前跑,不敢回头。
南乐又一次被击中腹部,她吃痛被男人甩下,在地上翻滚着一头撞上沿街的树,惊的树上的鸟雀一哄而起,簌簌乱飞。
阴森尖利的鸟鸣久久回荡在头顶。
阿豚跑到巷口,忍不住回头,看见南乐被人揪着头发拽进了昏暗的长街尽头。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脚下发软,一气没了命的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得救南乐。
他得去找南乐的丈夫。
那个顶顶聪明的读书人。
读书人总是聪明的,总是会有办法的。
傍晚,刘府灯火通明。
刘老爷今日设宴款待一位贵客,府中四位少爷一起做陪。
席上香酥鸡,焖羊肉,过油肉,糖醋鱼,小酥肉,炒羊排,什锦丸子,烧豆腐,一应皆是好菜。
贵客端坐上首,面对这一桌的好菜好酒却是兴味寥寥,一共也没有动几筷子。
年纪最小的四少爷刘旺忍不住问道:“可是我们府上准备的饭菜不合大人口味?”
刘老爷拭了拭额上的汗水,瞪了一眼平日最为宝贝的小儿子,向贵客举杯道:“小儿无状,姚大人莫怪。”
姚睢倒是多看了几眼面前眼神灵动的小少年,“令郎灵慧,可曾读书?”
刘老爷听到这话,不禁挺了挺胸口,“大人别看我这四郎年幼,但他已读了不少的书。”
刘老爷祖上世代耕农,到他这里靠着私盐起了家,却也是大字不识一个。
到先头两个大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还一穷二白,自然也顾不上什么读书。第三个儿子生下来,他虽薄有家财,但又整日东躲西藏,也顾不上让儿子坐下来好好读书。
直到小儿子这里,才顾得上请上一个先生好好教一教。
姚睢点头,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不错。爱其子则择师而教之。这正是天下父母之心。”
旁边的一人噗嗤一笑,“姚兄不知北地荒蛮,金平城本是前朝文帝为抵御漠胡人南下,控制云中与芒山交通所建的军镇之所,此地之民,世代为编户军奴,文帝有令,‘边兵游浮在外,皆以流军杀之。’上无儒生传学,下无游学之自由。此地历来尚武,镇民皆不知书为何物。这小子能读什么书?小人书吗?“
姚睢皱眉,他看着刘老爷问道:“不知令郎如今读了多少书?《春秋》可曾读过?”
刘老爷让那人说的面红耳赤,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小儿子真的读了书吗?
他卡了壳,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倒是刘旺不急不缓,朗然道:“读了,先生说‘修春秋,读春秋,千古一春秋’。《春秋》不可不读。”
刚刚说话的人上下打量着刘旺,有几分惊异的‘咿——’了一声。
姚睢捻了捻山羊胡子,“你这夫子说的倒是不错。没想到此等偏僻之地竟然还有儒生。”
刘旺认真的说道:“我的夫子何止是不错,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
姚睢还未说话,旁边的人便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刘旺不满的皱起眉头,“我不明白先生在笑什么。”
那人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我笑你一个无知小儿坐井观天。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天下名士如云,第一等的才子怎么会寂寂无名屈居于这小小一个边夷之地!我今日倒要看看什么无耻之徒竟敢在小儿面前这样夸下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