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人却已经走远了。
门房只得叹着气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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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柴米很快见了底,南乐不得不开始思索怎么跟船上的娇客开口。
其实一早,她就应该送对方下船的,越快越好,留这几日已经是不该。
在江上一个人讨口饭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船帮平日里横行霸道,江上没人敢招惹。若是南乐船上多一个人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们立刻就会明白那天南乐玩了个小把戏。
到时候,别说这娇滴滴的贵客,就是南乐都讨不了好去。
况且,家里多养活一个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多一日就是多一天的米粮,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娇客别看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但胃口着实不小。
若不是因为收留了对方,这米粮还足够她多吃许多日。
盯着空荡荡的米缸,南乐有些心疼,又有些怪自己,怪自己吃了一次亏还不够,怎么还能吃同样的亏第二次呢?
她心里却悄悄有个声音在说,不一样,沈玉和林晏一点都不一样。
那孩子生了病,却那么懂事,分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的娇小姐,却总愿意帮她一把,干些杂事。
南乐又想起她灰头土脸的守着炭火熬药,端着药一出来却见到本该躺在床上的精贵人躬身清理着船头血淋淋一滩鱼鳞,玉白五指染了血污。
“你病还没好,做这些干什么?”
沈庭玉低眸,一双眼无辜又乖巧,视线格外专注柔和,“姐姐为我做了许多,我也想为姐姐做点事。”
当时她脑袋轰的一下,心脏刹那软了下去。
林晏莫说病着的时候没有下地干过半点活,就是病好了也是念着‘君子远庖厨’的话寸步不入,每每见她杀鱼都要不忍的移目,又何论去清理腥臭的鱼鳞。
他是好人家的公子,没干过活,大病了一场,手上一点劲都没有,养好伤已不容易,又天生心善看不得血。离开家,孤身一个人在外,心里难受。南乐都能理解,这样的情形换在谁身上都会难受的。
况且她这小船的确简陋,给林晏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跟林晏以往在家过的日子肯定是不能比。
既然将人留下了,那么多照顾他一些也是应当。
只是照顾过林晏,南乐才更清楚沈玉这孩子有多懂事,有多乖,一见到沈玉做那些个不该她做的杂事,南乐总要责怪几句这些事情不必他来做,嘴上责怪,心却软成了一滩,高兴的不得了。
想要让南乐高兴就是这么简单,她的心思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消对她好上一分,她便欢欢喜喜的要拿十分来回报,还要懊恼自责自己给的不够多。
几次送沈玉下船的话都到了嘴边,可一对上那张病的没有血色,却无论她何时看去,只要清醒都一双眼睛围着她转的漂亮少女。
南乐就说不出口,狠不下心,内疚的加倍对他好,一日接着一日的照顾他,照顾不够。
如今沈玉的烧总算退了,她也算对得起他。
这艘小船到底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继续留下沈玉,她自己恐怕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从前天塌下来都有爷爷替南乐顶着,可当那根帮她顶着天的柱子倒了。
南乐不得不学着打算起自己的生计。
南乐狠了狠心告诉自己,这下船的话今天怎么着都得说了。
一掀开船帘,便见到坐在船头的人。
重重暮紫的山水矗立在他面前,苍鹰在他头顶盘旋啸鸣。
他赤着脚盘坐在船头,曲起两指仰头吹着鸟鸣一样的哨子引得那只鹰跟着他一唱一和。
这一真一假的鹰鸣久久回荡在山野之间,旷达悠然又自在。
南乐从林晏那里知道自己身上有许多的毛病,这心软算是一项,贪色又算是一项。
见到林晏时,她本以为那已经是世上色相最为出众的人,见到沈玉方知远非如此。
这孩子年纪还算小,却已经漂亮的不像话。
就像是此刻,他明明穿着不合身的破旧麻衣,但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挽起的裤子露出一截细直的小腿,肌肤吹弹可破,好似白玉雕成的人。
明明是早看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荒山野岭,让沈玉这么一坐倒像是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名家笔下的山水画卷。
南乐看着这一幕,原本准备好的话立时又变成了,“船头风大,阿妹你的烧才退,还是当心些。”
沈庭玉起身光着脚向她走来,见她小大人似的板着脸,像模像样的摆出家长架势。
他忍不住笑道:“知道了。”
看着靠近的人,南乐不自觉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子。
目光短暂相交一瞬,沈庭玉顿住脚步,“今天我们去哪里下网?”
南乐眼圈微微一红,移了开眼去,到底是亏心的紧。
她偏头看着青山,一鼓作气将早打过不知多少遍腹稿的话抛了出来,“今天不用你帮我拖网了。阿妹,你既然已经退了烧,我就送你下船吧。”
少女的嗓音很小,软绵绵的,带着一点怯。
沈庭玉并未立刻给出反应,空气有些微凝滞。
南乐知道他一定在看她,可这时她却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若是南乐此时抬一抬头,她便能看见这在自己心中乖巧又懂事的‘小姑娘’眼神并不比草原上最凶恶的狼温柔几分。
沈庭玉自己都在奇怪,他不奇怪这渔女会把他赶下船,实际上她肯将他留在船上才叫人奇怪。
莫说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这世道就算是流着一样血的亲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那些亲人哪一个也没这样照顾过他。
南乐现在才说这话,已经让他很意外。
就算她今日不开口,他迟早也是要离开的。
时间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听见他冷静的声音,“今日下船?”
退了烧的少女声音没有之前那么粗哑难听,细细的,动听极了,跟黄鹂鸟一样。
语气平静,波澜不惊,没有哭。
南乐莫名松了一口气,心头却实实在在泛起些许说不出的难受,鼻头还有点泛酸。
少女将头又低了一低,露出乌黑的发顶,只用一根木簪子盘起来的发髻。
不待别人向她责问,她便已然在为抛下他,不能继续照顾这个白捡来的妹妹十分自责了。
南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应了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沈庭玉盯住南乐微微泛红的鼻头和卷翘浓密的睫毛,神情寡淡,“那我们就在金平城分别。你最后送我一程。”
南乐抬眸看着他,眼睛更红了,那双黑灵灵的眼睛蒙着一层水光,一闪一闪的,“好。”
说完这一句好,她头又低低的垂下去,吸了一下鼻子转身钻进了船舱。
那伤心的身影好像被赶下船的人不是他,而是她一般。
沈庭玉盯着晃动的帘子,知道没有道理,脸却还是沉了下去,说不出的燥闷。
不多时,她重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双鞋,神情镇定许多,眼皮却肿了起来,眼周残存着湿润的痕迹。
不难猜测方才她进船已然哭了一场。
一双刚做好的新鞋,鞋底子和鞋面一样是从她旧衣服上裁的布,布已经没了鲜亮的颜色,但花绣却是簇新的。算不上多么精美,却瞧得出用心。
沈庭玉看着少女做了几天,一针一针的从早做到了晚,直到她此时蹲在他脚边才知道这双鞋竟然是为他做的。
南乐俯身替沈庭玉把挽到小腿的裤子放下来,又用温热的掌心贴了贴他冰凉的脚面。
沈庭玉眼皮一跳,后退了一步。
南乐一怔,慢慢收回手,咬着下唇站起身将鞋塞进他怀里,“以前我爷爷跟我说,出远门得穿新鞋。姐姐没什么能送给你的。阿妹,这双鞋你带了走吧。”
沈庭玉捏着那双鞋不做声。
南乐又道:“小河里养不住大鱼,阿妹,你是好人家的小姐,家里人找不到你不知道多伤心。我什么也没有,顾不住你。等上了岸,你快些回家去,路上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他们找不到他会伤心?
沈庭玉强忍着不露出讥讽嘲弄的神情。
她连沈姓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理解这世上最想他死的就是他的血肉至亲。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这么容易就会伤心,将一双眼睛哭成兔子样。
没人打断南乐,她又自顾自的嘱咐起他来,啰啰嗦嗦的讲着金平城中的路怎么走,跟人打交道要怎样小心,万万不能露了富让旁人见到他腕子上一对金镯子……
沈庭玉不想听下去了,他打断她,“再不走,天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