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好逑宴的规矩,午宴过后会安排儿郎们进行比试,从中决出优胜者,方知花落谁家。
眼下人数锐减,但既然聚到一块儿了,不比一比,安知孰优孰劣?
比试项目无外乎君子六艺,诗书、礼乐、骑射,到底文比还是武比,一时众说纷纭。
“自然是文比。”谢洵和祈岚异口同声。
朱允温略一迟疑,往他们那方阵营迈去一步,三人短暂达成同盟,一致将秦昶排除在外。
“开什么玩笑,他的兵法武艺,那是先帝爷亲自指点过的,跟他比武,咱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够捶的。”
秦昶又遭孤立,出言挑拨离间,“没想到一年不见,小侯爷学业突飞猛进,都能跟探花郎一较高下了。”
朱允温心下叫苦,硬着头皮撑场面,“你管我,大家都是世家子弟,吟诗作赋这些……倒也难不倒我。”
若说他在文武上皆不大行,那还有比他更差的垫底,招呼一声杜征,“杜衙内,你说是不是?”
往常最是跋扈嚣张的金陵恶霸,自给皇帝行过礼后,就老实巴交站到他爹身后去了,为的是寻求庇护,怕秦昶又打他。
那双瞳色异于常人的眼,杜征不会认错,他第一次被揍的时候就见过。
别人会如何杜征不知,但他被打了二十顿,已经服服帖帖,甚至不敢当场指认真凶。
这便是管教的力量,也可以说,如今的杜征充其量缺的只有德和心眼。
“就不能比点儿别的?每回都是诗书武艺这些,多没新意。”
杜二缺从他爹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扫视一圈竞争对手,“比如说……献宝!”
文比武比都不是他的强项,杜征唯一能拼的只有爹。
他爹在家修了一座宝库,里头藏下世间无数奇珍异宝。
其余四人齐齐侧目,都对他刮目相看,谁说杜征缺心眼的?他分明很会审时度势,一下就找准自身优势。
朱允温立场不坚,又跳出来附和,“这个我赞成!”
要说对奇珍异宝的见识,他自问绝不输于在场任何人,又熟知莜姐姐喜好,可谓胜算大增。
“臣出身贫寒,本不该有非分之想,奢求殿下垂青。”
祈岚清然苦笑一声,面上流露几分落寞,走到虞莜面前,双手捧出一本薄薄书册。
“殿下棋艺精深,这部《星落谱》,岚多番搜寻古籍,业已将残局补全,今日献于殿下,权当……及笄之礼,供殿下闲暇时赏玩一二,还请笑纳。”
虞莜接过棋谱,饶有兴致翻看几页,喜形于色,“果然是星落残局。”
她仰起头,形状漂亮的杏眸似濯了星子,湛然清澈,眼尾弯出月牙般的弧度,轻轻一勾,撩动人心。
“承勉,你这份厚礼煞费苦心,深得我意。”
剩余四个感受到明晃晃的威胁,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呢。
若论献宝,祈叫化的胜算实在太过渺茫,谁想他竟使一招以退为进,率先拔得头筹。
且这一来,大有将献礼的风格往高雅上引,并非珍稀名贵就能取胜,不光杜征傻了眼,一时朱允温也大感为难。
秦昶更是灰心,北齐的穷众所周知,眼下也不可能让他搬来什么国之重宝。
最重要的是,从小到大,他亲手做给虞莜的那些小玩意儿,在他来说,自然每一件都煞费苦心,但除了今日这对赤燕珠花,其他全被她退回来了。
其中有些她可能看都没看过一眼,概因琼华殿早有明规,秦昶和他送来的东西,一律不得入内。
今日这场闹剧进行到这儿,还没有人来问过虞莜,她意下如何。
是她要择婿,本该由父兄为她主持,然而皇兄只一味和稀泥,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往正题上引。
皇兄不想她嫁,虞莜眼下也根本不会指望他。
绯纱流云带起一阵香风,环佩朗朗,神情始终清冷、恍如置身事外的熙沅公主莲步轻移,缓缓上前。
“父皇生前多番访查《水经注》,曾在南阳郡失之交臂,是为一大憾事。”
祈岚送的棋谱,给了虞莜一个启发,她徐徐扫视众人,明眸嫣然流转。
“烦请诸君寻来此书,以三日为限,谁能做到,便是熙沅的未来夫婿。”
她这一笑,仿佛春日里解冻的溪泉,清音淙淙,欢声泠泠。
众人听了,却都眼露迷茫。
《水经注》早在前朝便已失传,当年弘盛帝寻至南阳道元君的故居,自其后人手中得到手稿,为表郑重,特命礼部操办典仪,南阳郡守持重礼亲自登门,接引真迹回京。
谁想上百人的仪仗队护送下,手稿却在半路不翼而飞,闹出一场天下人围观的大笑话。
弘盛帝终其一生未能寻回,他们这些小辈上哪儿找去啊。
秦昶眸光灿亮,这书标注天下山川地貌,非但于民生大益,排兵布阵上的作用更是不容小觑。
他也想要,连人带书,他都要。
心下摩拳擦掌,一双贼眼暗中观察其他人,想从中找到丁点线索。
好巧不巧,被他察觉到杜相那头老狐狸的异状——望向儿子时,眼中闪过一丝老怀安慰的喜色。
虞莜也在观察那父子俩,她更知道,这本书就在杜启茂手中。
当年帝驾亲赴南阳带了她一道去,年仅五岁的虞莜才刚启蒙,字都认不全,凑在边上曾见过手稿真迹。
那些标注小字的地形图、晦涩难懂的批注,囫囵吞枣般印在她的记忆里。
前世因无法寻回真迹,最终虞莜不得己全书默抄,耗损大量心神,事后足足躺了两月才能下床。
上辈子,在她死前的一年,朝堂一统、江左臣服、世家归心,本可功成身退,留给皇兄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却因她撼动了朝中最大的蠹虫——中书令杜启茂的利益,被他暗中罗织流言,道熙沅长公主有心废帝自立。
有奸相不断在皇兄耳旁吹风,他本就优柔寡断、猜忌心重,终于听信谗言,对她起了卸磨杀驴的心。
虞莜太了解皇兄的那点子能耐了,若说有财力收买徐骋的,非杜启茂莫属。
早在父皇在位时,这位权相便已趁着手中职务之便,悄悄摸摸敛下大笔财物,其中便包括那本让她赔上半条命的《水经注》。
朝堂需要制衡,这也是虞莜起初没动杜启茂的原因。
这一世,她再不会耗费心神,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皇兄爱听好话,与杜启茂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便由得他自生自灭罢。
但《水经注》她一定要拿回来,还得是让杜启茂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如此……”虞莜望一眼天,笑吟吟道:“三日后重阳佳节,诚邀诸君登顶钟山之巅紫金塔下,《水经注》为聘,结定姻缘。”
杜启茂踌躇满志,暗想:实乃姻缘天定。
大好儿郎齐聚金陵,就为攀上熙沅公主这株金枝玉叶。
在当年随弘盛帝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眼中,对她的认可更甚于已经坐上皇位的永隆帝,这一点,怕是连皇帝自己都还未能认清。
谁家有幸迎娶熙沅公主,便等若得到一众老臣的鼎力支持。
眼下,这桩天大的好处阴差阳错,竟落到他杜家,意外之喜啊。
若非杜相城府深沉,此刻已要憋不住扬天长笑。
悄悄攥了下儿子的手,使个眼色给他:好儿子,给爹争气了!
杜征看着他爹这眼神,跟平日应允他好处时一般无二,愣了一愣,大喜过望。
果然我杜征横行金陵,全靠会投胎!
虞莜将这些看在眼里,还有一旁暗戳戳窥视的秦昶,唇角微勾。
狼崽倒是不笨。
回到琼华殿,徐骋已等在门口。
他生得英武俊美,身姿如松,此刻沉沉躬身,“臣迟归半日,请殿下责罚。”
虽说受了秦昶的要挟,但今日徐骋本来也不想回宫。
公主将在好逑宴上择选夫婿,他这个最得信任的心腹,每日与公主形影不离的侍卫统领,却没资格参与。
明知是镜花水月,可徐骋无法按捺对熙沅公主的思慕,以至当他见到远道来投奔的表姐,那张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清丽面孔时,鬼使神差起了妄念。
他买了座小宅院,将人囚禁在里面,时常趁着休沐夜晚前去。
然而烛光下看表姐的脸,分明五官酷肖,却总是差强人意。
徐骋当时便知,少的是那份雍容气韵,活似照着真人捏起的泥塑,徒有其表,却少了精气神。
公主玉容天成,尤其那一身娇滴滴的雪肤凝脂,起码是十数年富贵荣华娇养而成。
他告诫自己不能心急,要想表姐得她几分神韵,须得慢慢养。
不过眼下,这点小心思怕是已被秦昶捅破到公主面前,眼见她理也不理径直向内行去,徐骋两个箭步追上,在她身前单膝跪地。
“公主。”徐骋仰头,剑眉下双眼泛红,沉声说道:“臣有罪,求殿下责罚。”
“哦?你何罪之有?”虞莜驻足,淡笑反问。
“臣有个表姐,年前姨丈姨母双双过世,她从庆州过来,投奔到我家……”
徐聘面带愧色,腥红的眼却直勾勾仰视,其内眷恋和渴求的情绪一览无余。
若在旁的女子,见到男子这般情深不渝的眼神,恐怕或多或少会流露一丝窃喜、惊怯、娇羞。
然而这对虞莜来说实属稀松寻常,前世摄政多年,与她打交道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徐骋耍的小伎俩,形同稚儿。
就听他艰涩说道:“属下……见她相貌与公主有几分相似,一时生了痴想,将她留了下来……”
“亲友有难处,自该照应,何罪之有。”
虞莜颔首,轻描淡写说完,向旁绕开,好似根本未曾留意,他言语中提到某人容貌与她相似。
徐骋心头一喜,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公主一向豁达,性子爽朗大气,他这番自首,早存了几分侥幸。
“至于迟归……”
虞莜一路前行,声音轻飘飘传来,“当以玩忽职守论罪,徐骋,你的统领一职便交由姜皓暂领,你……就给他当副手好了。”
徐骋大惊失色,“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