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公主车驾途经宫门,广场上正是车水马龙、人挤为患。
好逑宴临时改为晚宴,接到消息的人大多不死心,仍旧按时到来,待得知熙沅公主恐怕不会在宴上露面,只有三名好运儿受邀申时入宫,纷纷大失所望,一时间跌足哀叹、捶胸顿足者无数。
今次接到宴帖前来的,除了天下知名的几大世家,其余多是金陵本地,及周边郡县名门望族家中的适龄未婚男子。
诚然,绝大多数并不敢肖想获得青眼,不过有机会一睹熙沅公主的绝世风姿,该当为人生一大幸事。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国君亲临的晚宴,待回乡后对亲朋说起,曾参加过熙沅公主的及笄宴,那也是倍有颜面的。
眼见一驾朱轮华盖骈车由此经过,见过些世面的人立刻知晓,这是公主车驾,人群起了骚动,无数人的视线胶着其上,若目光能有实质,此刻车厢已漏成筛子了。
然而四面锦帘低垂,密密实实挡住里面的人,由始至终未曾掀开一角。
宫门内步出两列禁军,与十几名乌衣卫一道,迅速隔开人群,车毂辘辘,消失在深宫重阙间。
白南从人群里挤出来,远远朝骑在马上的秦昶打了个手势,神情得意,主子交待的差事已经办妥。
秦昶一滞,这才记起刚才去祖庙的路上,叫他去办得好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可他现在改主意了呀,他低头琢磨一阵,又觉殊途同归,跟他的新主意……倒也不冲突。
白南赶上前来,翻身上马与他并驾齐驱,眉飞色舞压着声儿说道:“其实眼下这件事已经容易多了,就三个人而已,以三爷你的身手,那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儿,总好过……”
他大拇指向后一抻,意指后头黑压压的人潮,都不必他费心。
深觉熙沅公主此举,替三爷省下不少力气,看来殿下对他家主子,还挺贴心。
秦昶指头摩挲胡须,纳罕瞅他一眼,这蠢仆想什么呢?他今儿没打算揍人,那么干多没品啊。
梅染在琼华殿外焦急徘徊,终于见到公主回来,急步上前,口中轻声埋怨,“我的好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今日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可给奴婢个准话儿吧。”
虞莜挽住她一道往里走,语气轻松,“皇后不是派人来传话了么,就按她说的办。”
“可……为什么呀?”梅染一头雾水。
今早公主醒时,进去就听她唤了声“梅娘”,当时梅染就觉得怪怪的。
梅染从前是惠宁皇后的侍女,小公主三岁时就跟在身边伺候,说句僭越的话,打心底将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有加。
公主一向唤她梅姑姑,早上乍听得“梅娘”这个称呼,倒是从前惠宁皇后的口吻,可把梅染惊得浑身一颤。
殿下肯定不对劲,“公主,到底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说呀,再不然,还有陛下呢,无论何事,他都会替您做主的。”
“不就是……”虞莜莞尔一笑,“父皇不在了,没人替我择婿,参宴那么些人,我哪只眼睛挑得过来?不如选几个相熟的,从里随便挑一个算了。”
这说法倒也合乎情理,梅染一时寻不出辩驳的词儿,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他。”
虞莜笑睨她一眼,脚步轻快进屋,悄悄扯了下竹青,“饿死了,姑姑今天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竹青反应过来,一迭声附和,“对对对,殿下晨起就什么都没吃,饿一上午了都。”
说着,命小宫女赶紧摆膳进来。
有她这好吃鬼头前顶着,梅染的注意力一下被引开,训人的话也都冲着竹青去,虞莜净了手,施施然在案前就坐,肚里空空如也,胃有点疼。
前世她膳不定时,忙起来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肠胃早就熬坏了,反倒成了习惯,这具身体可没遭过那些罪,少了一顿就饥肠辘辘,大肆抗议起来。
重新拥有年少时的好胃口,眼前是梅姑姑含笑布菜,而非前世倒卧门前的尸身,再不是刺疼人心的冰冷鼻息,虞莜忽然觉得——
重生也并非坏事。
招呼两人同坐一起用膳,平日无人时,公主并不讲究那些虚礼,梅染和竹青便分左右坐下,后者先盛一碗鲜笋汤,殷勤捧到公主面前。
梅染一面吃饭,拿商量的口吻说道:“奴婢觉得,朱小侯爷恐非良配。”
玉箸戳得珍珠丸子在碗里滴溜乱转,虞莜笑而不语,清亮的乌眸瞥了眼竹青,后者赶忙咽下口中食物,大声抢答:
“朱小侯爷跟公主也算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从来得了好东西,头一个惦记着给咱们殿下送来,禀性为人知根知底,我倒是觉得三个里头,他是顶合适的那个。”
“吃都堵不住你这张贫嘴。”
梅染瞪眼,挟起个丸子塞在她嘴里,“就知道吃,那成亲过日子,只是吃的事儿吗?咱们公主嫁给谁也不会饿肚子,就是……”
她看看虞莜,苦口婆心劝说:“小侯爷年纪太小,才只比你大一岁,诸事依仗陆夫人替他张罗,就是个孩子心性,虽说心地纯良,到底不会照顾人。”
虞莜就笑了,“梅姑姑自己说的,成亲过日子又不是只顾吃喝,这些事我也不需他照顾,有姑姑就成了呀。”
她咬着箸筷吃吃笑,“至于说陆夫人么,是,朱允温什么都听他娘的,不过陆夫人也挺疼我,到时嫁过去,儿子听娘的,婆母听媳妇的,不是挺和睦。”
“对对,就是这个理儿。”竹青拊掌大乐。
梅染在案下飞起一脚,踹得竹青不敢吱声了,可到底被公主拿自己的话堵了嘴,她干脆搁下碗,说起第二个。
“祈公子这人吧,博学多识,为人干练,是先帝爷钦点的探花郎,人品方面自不必说,在翰林院不过两年,就进了御史台做监察,为人清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她话锋一转,“可公主啊……祈公子这么个履历,放在官宦人家的小娘子眼里那是够够的了,尚公主,到底也算不得什么优等人选。”
虞莜笑吟吟摇着箸筷,“梅姑姑这番话,要让先帝爷听见,也得治你个轻贱寒门的罪哟。”
“公主,奴婢不是跟您说笑呢。”
梅染没奈何,这可是头等大事,干脆开门见山,“那您可知道,为何以祈公子这么优秀的条件,金陵城却没哪户好人家愿意把小娘子许给他?”
见虞莜装模作样只顾挟菜,她紧接着自问自答,“祈家那一大家子穷亲戚指着他呢,好容易出个探花郎,隔三岔五打秋风,跟他做姻亲,谁家吃得消?奴婢可是听人说了,祈老太太那性子泼辣得很,街坊邻里数她嗓门儿最大,肯定是个爱搓磨儿媳的恶婆婆。”
听得竹青眼都直了,跟着连连摆手,“这么吓人呀?那可不行啊公主,这样的人家嫁不得。”
虞莜盯她一眼,这墙头草,见风使舵够快的,没节操,咳了一声:
“可我是公主呀,外头一百八十个乌衣卫又不是吃素的,哪个敢跟本宫吵架,拉出去打板子。”
“诶,对哦。”竹青顺风倒,又来站公主,言辞凿凿,“恶婆婆也不敢跟咱们公主对着干。”
说到这里,梅染已敏锐看出问题所在,公主这打得主意是,降住了婆母,就能拿捏住夫君,她沉吟半晌,一针见血问道:
“那么殿下,您对这两位郎君本身,意下如何呢?”
虞莜一滞,眼眸转了转,呵呵一笑不予回答。
梅染感觉摸出她的路数了,再说最后一人,“江左谢氏乃当世郡望之首,门第家世自是一等一,但陛下怎会放心让您嫁过去,那岂非与和亲无异?咱们南康国富兵强,远没有到要嫡公主和亲的地步。您若择谢世子为婿……”
这就已经不是儿女姻亲的事了,上升到政见不一,梅染自认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却也意识到大大不妥。
在虞莜看来,梅染非但一点都不无知,还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前世就是因众多人选中,魏国公世子谢洵呼声最高,令得皇兄深为忌惮,生怕自己看上谢家的深厚底蕴,这才苦苦哀求,他宁肯妹子终身不嫁,孤独终老,也不能嫁去江左,成为政敌的儿媳。
然而所有人,包括前世十五岁的自己,都过于高估魏国公的能力,江左四郡确实虎视眈眈,伺机要从北齐或南康任意一方咬下一块肉来,但同时也受两国掣肘,拖得时间愈长,譬如再三而竭,只会消耗士气直至终亡。
前世待她明白这个道理,终于说动江左四郡臣服,花了足足五年时间。
而今她深知,同样的道理,谢家看似辉煌,其实已是日落西山,仅从家世来说,谢洵也不是堪嫁的好人选。
挑他们三个出来作幌子,无非是为膈应一下皇兄罢了。
“无妨,都不好,再选别人就是。”
虞莜从点心碟子里挑了个蜜糖馅儿的酥饼,搁在个小玉碟里,起身向外走,“我吃好了。”
端着碟子走出来,她站在阶上向下扫了一眼,瞧见大胡子,朝他招了招手,笑容和蔼。
秦昶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微微垂首,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殿下。”
虞莜把碟子伸到他面前,“蜜糖酥,请你吃的。”
一瞬间,好几个念头同时涌进秦昶脑子里:她认出我了,她知道我爱吃糖,她打算看我的笑话……
随后又起了一丝质疑,他喜欢吃糖这事,除了白南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喜好不露人眼这个道理,他八岁就懂了的好吧。
诈我,肯定是诈我!
他大大方方抓起酥饼,咧嘴一笑,“谢殿下。”
说罢转身就走。
“诶……回来。”身后虞莜慢条斯理道:“在这儿吃完了再走。”
作者有话要说:说一下更新,每日发文还是老规矩,15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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