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朱莉的逃跑计划比上一次谨慎周密得多。
经过无数次的反省,朱莉意识到上回逃跑实在太仓促太草率了。这次,她做了尽量周密的准备。例如衣服,春夏秋冬各备了一件,帽子围巾手套袜子之类的也准备了换洗;蔬菜和根茎类都切片或切条晒干保存,肉类也分别制作成腌制肉和肉干;从厨房和农场工作室里各偷拿了一把匕首和一柄小斧。
最重要的,她把跟伯爵玩各种游戏赢来的钱分批次转移了出去。
所有的物资分成三份,用防水的布料包裹好,带出围栏后,朱莉分别将三份物资埋在呈三角形分布的三棵大树底下,用小石块做出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记号,等她顺利脱身,随时背上包裹就能走。
这些准备工作,朱莉做得很隐蔽,因此很慢,当她终于准备万全,到了随时可以出发的这一天,她起了一个大早,打算最后陪伯爵好好玩一次游戏。
伯爵却一反常态没有出现,让朱莉一个人在棋盘前无所事事地闲耗了一个上午。
朱莉将扔下国际象棋的棋子扔回盘面,悻悻站起身,一回头,差点跟不知道在她身后静静站了多久的伯爵撞了个满怀。
“啊——”
朱莉吓得低叫一声,差点跳起来。
伯爵神情莫辨地看着她。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的朱莉抚摸着心口问:“您怎么站在这里?您来了多久了?”
伯爵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朱莉安娜,陪我走一段路。”
朱莉愣了下,因为伯爵从来没有提过陪他散步的要求。
她不明所以地追上去,学着这个时代的礼仪,挽住了伯爵的手臂。
伯爵的身体轰一下挺得僵直。
但他已经在与朱莉时不时的肢体接触中逐渐成熟,他忽略了胸腔中不应有的心脏跳动、忽略了血管中不应有的血流奔涌、忽略了从小臂位置因为摩擦而传递的类似阳光灼烧的刺痛。
至少,他外表表现得像一个稳重的吸血鬼一样,领着她顺着花园的小路走上马场宽阔的草坪。
他在马场半人高的栅栏边停下来,眺望着滚动的草浪,目光变得稍许和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管家先生的地方。”
朱莉是第一次听伯爵向她提起与他的过去有关的事情。
“在管家先生之前,我没有见过任何人类。”J说。
尽管他已经尽量表现得很酷很不在乎,朱莉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点不满和委屈的意思。
“会不会是因为您一直待在庄园里呢?”朱莉尽可能开导他,“如果您愿意走出去,您会拥有很多朋友的。”
J没有搭腔。
沉默间,伯爵带着她进入马厩,相比起农场里的其他动物,马儿们明显跟伯爵亲近得多。
J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匹极其漂亮的高大黑马前停下,他差点就要像往常一样蹭一蹭它的头,还好他及时忍住了。
J弯腰捡起木桶里的硬直毛刷刷马,动作熟练且耐心。
“唰唰”的声音在马厩中荡出回音,不急不缓,听上去很是解压。
朱莉靠在围栏上,听伯爵用忘记刻意压低的青涩嗓音说:“他教我骑马,告诉我怎样挑选一匹好马,怎样和马亲近、怎样让马服从,他教会我驾驭马匹,也教会我怎样在马背上使用武器击杀敌人。”
“马球也是管家先生教你打的吗?”朱莉问道。
伯爵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嗯,他说马球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运动。”
说这句话时,他背对着朱莉,朱莉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还记得上回说到父母时伯爵不愿多提的模样。
马上就要实行逃跑计划的朱莉不想多生事,含含糊糊地支吾两声,安静地陪他刷马。
她不懂羊马,可是能看得出来,这匹黑马真的被伯爵养得很好,健壮,毛发油油亮亮。
黑马刷干净了,J换上一柄鬓毛刷,刷旁边格栏的一匹棕色马。
那是一匹很老很老的马了,背部微微下陷,口鼻处的毛被岁月染成了灰白色,毛发粗糙,牙齿也磨损了几颗。
它叫“老伙计”,是管家先生在世时心爱的马。
J一下一下刷着老伙计的鬓毛。
他喜欢和马相处,这是管家先生去世后,令J感到最放松的时刻。
他回头看了朱莉一眼,她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用很怜爱的眼神看着他。
J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那道注视像日光一样,温暖,却让他感受到少许灼烧和刺痛。
阳光很美好,但不适合他。
他应该生活在永远湿冷的黑暗里。
一直到伯爵刷完了所有的马,朱莉跟着他推上马厩的门走出来,才接续上刚才伯爵所说的马背上使用武器的话题。
“管家先生说,剑是绅士的荣誉。”
伯爵的表情比进入马厩时还要阴沉,“事实上,我不需要剑,我更习惯依靠牙齿。”
朱莉有些惶恐地抬头望着他,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件事的用意。
“管家先生一直试图将我培养成为一名值得尊敬的绅士。”伯爵问她,“你觉得我是一名合格的绅士吗?”
朱莉下意识迟疑了一下,他那种喜怒无常的大男生心性,跟她概念中的“绅士”形象确实不太相符。
这一迟疑,就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机。
看见伯爵眼底的光更加晦涩黯淡,朱莉心里一慌,匆忙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我——”
伯爵没有让她说下去。
“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开心?”他侧过身去望着远方的林海问道,用满不在乎的语气。
朱莉……不知道。
伯爵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她这个问题,她被问得都开始感到混乱,不开心吗?是,她有时候会害怕,和恐怖的吸血鬼共处,他还常常吓唬她,她当然应该感到害怕。
但是,但可是,朱莉不能否认,有一些时刻,她也感觉还挺开心挺满足的。
两种情绪交替得毫无征兆,且越来越频繁,朱莉最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不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此时此刻,面对伯爵的诘问,朱莉的正确回答只能且只敢有一个:“承蒙您的照顾,我过得很开心。”
如果说,之前朱莉能隐隐约约察觉到伯爵今天的情绪不是很高涨,那么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伯爵的心情是非常明显非常真实的变得更差了。
伯爵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她很久,看得朱莉心里都发虚。
“朱莉安娜,你到底想要什么?”J很努力使用了轻描淡写的口吻,“美食、服饰、珠宝、游戏、动物幼崽,没有一样让你高兴的,你到底喜欢什么?”
他越是逼问,朱莉就只能越来越忐忑地摇头,再尽可能往圆满的方向描绘,“您赐予我的已经太多,我非常满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够了!别说了!”话题中断得非常生硬,伯爵直接摆手打断了她的恭维。
“我走了,你不准跟过来!”
他快速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大幅滚起的斗篷边带起了巨大波浪形状的风。
留朱莉一个人呆在原地,有好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很快,伯爵的身影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朱莉莫名感到心烦意乱,她把这种没有道理的心烦归结为逃走前的紧张慌乱。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心绪,绕着农场装模作样地走了几圈,再三确认伯爵已经离开后,她七拐八绕的,最终走向了墓地。
太阳逐渐升到天空的正中了,挂在一天中最高的位置上。
以朱莉这段时间以来对伯爵的了解,吸血鬼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惧怕日光,甚至于清晨和黄昏时的微弱阳光,伯爵就算被直晒到也无所谓,正午太阳很烈的时候,他也可以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再出门。
虽然伯爵很强大,不过,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一般还是不会选择在中午阳光最耀眼的时候外出活动。
所以,这个时间点实行逃跑计划,是一天中相对最安全的时间。
朱莉越走越快,心跳越来越急促,思绪也越来越混乱。
她尽最大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专注目的。
她事先针对在不同地方撞上伯爵的情况分别做了应对预案,随时做好了逃跑计划暂时搁置的准备。
朱莉左顾右盼地走进墓地,以最快速度穿过墓地,拨开灌木丛茂密的枝叶,来到围栏的秘密通道前,全身趴下去,蹭上一身的泥土,顺着通道手脚并用爬出围栏。
可能在内心深处,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一次逃跑能成功。
可是,竟然成功了。
没有遭到任何阻拦,甚至不像第一次出逃时还有些波澜,就这么轻易的,她成功从吸血鬼庄园里逃出来了。
朱莉站起身来握住栏杆,恍惚地望向围栏的另一方,一道围栏,将她重新分隔回了自由的世界。
脚边忽然传来毛绒绒的触感,朱莉低头一看,两只满身泥浆的小狗崽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正摇晃着小尾巴热烘烘地拱着她的脚。
朱莉霎时就心软了,蹲下摸狗狗柔软的后颈。她哪里舍得这两只几乎算是被她亲手养大的小狗崽?她看着它们睁眼、看着它们晃晃悠悠地学走路、看着它们一天一天长成现在这样活泼淘气的小狗。
但她马上就要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连自己的生存可能都成问题,小狗们跟着她,怎么能比得上在城堡农场里吃饱喝足的好日子?
想到这里,朱莉狠了狠心,推开了两只小狗。
小狗不懂为什么,它只能感受到巨大的挫折和痛苦,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平常对它最好的人类突然就不要它了?
它做了最后一次挽留的尝试,但是不太成功,它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人类的去意很坚决,她是不是很讨厌它?
被抛弃的感觉像一堵坍塌的围墙倒下来,压倒了它。
朝夕相处的小狗崽已经学会察觉她异样的情绪,它们更加急切地蹭她的裙摆。朱莉没有办法,只能更狠心地推开它们,用力将两只小狗塞回围栏里面,用泥土和石头堵死了连接庄园内外的秘密通道。
听着小狗崽崽们嘤嘤嘤的委屈叫声,看着它们着急受挫地摇着尾巴试图找到通往她的路径,朱莉心都要碎了,她拼命咬紧后牙握紧拳头才能做到不理会它们的呼唤。
站起来的动作有些急了,眼前呈现出片刻晕眩,模模糊糊中,朱莉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围栏对面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她惊心动魄站稳,稳一稳心神,再定睛看去,除了大树和风,围栏后什么都没有。
果然还是眼花了吧,朱莉心想。
如果那真是伯爵,他怎么可能不追上来抓她。
朱莉拿上事先准备好的包裹,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地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杰斐逊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