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景吾久违地梦到了童年。
人的年龄越小,对时间的感受越清晰。
他的家很大。欧式的建筑,吊顶高得夸张,装饰有数不清的水晶吊灯。
像太阳一样,能让每一个夜晚都亮如白昼;也像太阳一样,令胆敢直视它的人炫目。
他花上一整天,跑遍所有房间,也没能数清家里到底有多少盏灯。
当然他的生活并不总是这么无聊。即使只是一个小孩子,他也得上幼稚园、也得社交、也得跟邻居打交道,还要去接高中的贺知鹤知放学,每天都很忙。
贺知鹤知也很忙,晚饭后她会在书房里由家庭教师授课,迹部景吾在后面玩。
很长一段时间里,迹部景吾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结束课程、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还小呢,总会早早睡着。
工作日似乎都差不多,周末或者假期的时候,贺知鹤知会带他出去,音乐会、歌剧、博物馆、爬山、旅游。
迹部景吾记得自己有在途中睡着过,但没关系,山猪吃不了细糠,贺知鹤知这个不华丽的女人也会在音乐会上睡着。
经由的她的眼睛、她的手指、她的口唇、她的声音,迹部景吾知道天为什么是蓝的,草为什么是绿的,花为什么会红,海为什么会蓝。
是的,他总会知道这些事的,没有贺知鹤知也会有其他人,他总会学到这些的。
但教会他的那个人是贺知鹤知。
有一次,迹部景吾跟老家认识的朋友说起过贺知鹤知。
朋友模糊的脸,在梦中奇异地变得清晰。他想起那家伙比他大一两岁,头发像燃烧的火焰。
朋友问他是怎么称呼贺知鹤知的,迹部景吾回答的是“小鹤”。
红得像个番茄的朋友脸上全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像个大人一样地拍了拍迹部少年的肩膀,老成地说:“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她,你可以叫‘妈妈’,她会很高兴的——如果暂时叫不出口,可以先从‘阿姨’开始。”
四岁的迹部景吾已经能够明确认识“母亲”这个角色了,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妈妈”,所以他尝试着,朝贺知鹤知叫了一声“阿姨”。
——贺知鹤知果然反应剧烈,出离地愤怒了。下一刻他就被放平在她的大腿上,凶神恶煞的小鹤姐姐像一个真正的后妈一样,恶狠狠地抽打了他的屁股。
臀部传来的痛感过于真实,迹部景吾猛然从梦中惊醒。
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他陷入了沉思。
那个土番茄为什么要陷害他?
………………
有一位中介主动联系了贺知鹤知,向她介绍了一套不错的房子:房子不大,也不豪华,但该公寓的安保做得不错,距离鹤知上班的珠宝店也只有五分钟的脚程。
重点是租金十分优惠,押金很少,连各种租房首月要支付的附加费用都几乎全部减免了。
贺知鹤知猜是迹部景吾帮的忙,在美容院按摩时她提过一嘴要找房,可能小朋友就记住了。
难不成他还特意买了套房子?不能吧。旁敲侧击打听出房主姓忍足,鹤知思来想去,仍然觉得跟小朋友有关。
难道要拒绝吗?不管怎么说,她都是需要找个地方住的,房子的确合适,租金虽然优惠但也在合理的范畴内——重点是贺知鹤知好像已经没有这么高的自尊了。
任谁背负着一年一千二百万円的医疗费压力,都没法保持清高、不接受熟人的帮助。所以鹤知感激他的善良、欣赏他的体贴,并愉快地签订了合同。
工作找到了,住处也解决了,但贺知鹤知仍然面临着烦恼:被抢劫过后的珠宝店,并不能立刻开业。
是的,卡蒂拉有非常多的门店,可岗位这种东西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家人数尽够,这家店也还要继续营业的,调来调去反而不美,不如直接带薪休假——反正靠绩效吃饭的工作,底薪能有多少呢?
不上班也能拿钱固然快乐,但对一天赚不够五万円就焦虑的鹤知来说实在有点难受了。所以她把行李往新家一丢,连整理都来不及,就急匆匆地跑去找兼职了。
按照鹤知的意思,新兼职也是找个餐厅弹钢琴最好。时间短来钱快,最多不过是碰见以前圈子的熟人有些尴尬,但在餐厅兼职乐手也没什么丢人的。
然而不知道是单纯时运不济,还是她在上家餐厅离职时的新闻闹大了,鹤知问过几家都说不需要乐手。
真叫人为难,最近又没有翻译的活。没有办法,鹤知最终选择在家附近的小咖啡厅里做日结服务员,钱虽然少但三餐都管还能随时辞职,方便她找到更好的立刻跑路。
从午休开始,咖啡厅的生意就变得忙碌。贺知鹤知身材高挑,前任女服务员留下的制服她穿着并不合身,总觉得裙子太短下面凉飕飕的。然而店里忙碌,她忙得脚不点地,也就没空再去找合适的衣装。
好不容易忙过那一段,鹤知刚想坐下来喝杯水喘口气,余光突然瞥到一抹闪光。作为一位美女,她对此相当熟悉和敏感,尤其是现在穿着过短的裙子——那是照相机的闪光。
有人偷拍!
鹤知气恼地扭过头去搜寻,很快就锁定了目标:电线杆后面拿着报纸的男人。
对方大衣裹得严实,展开的报纸又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和大半张脸,其实根本看不见有没有带相机;但他即便不是偷拍狂,也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大中午,哪个神经病才会戴着墨镜站在大街上看早报啊?鬼鬼祟祟,一看就有问题!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还能怕个变态不成?现在什么奇怪的技术都有,鹤知可不想哪天在成人.网站上看到顶着自己脸的R18图片,便立刻搜寻起趁手工具来。
咖啡厅里能达成有效攻击的道具很多,但太有效了会犯法的,所以鹤知最终选择抄起扫帚,冲出店外:“你是不是偷拍了我的照片?给我删了!”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被鹤知狠打了几扫帚。等他反应过来抓住扫帚时,墨镜都被打掉了,遮遮掩掩的真容彻底暴露在阳光底下。
前四菱银行员工贺知鹤知定睛一看,发觉竟然是个眼熟的人:毛利小五郎。
好家伙,她可是听同事们说过的,银行里就没有不被他搭讪过的女同事,是个附近有名的大色咪!
了解了前因后果,毛利小五郎大呼冤枉,还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坚贞姿态来:“你别胡说!我可是最尊重女性的,怎么会偷拍!”
话用嘴巴说是没用的,得用行动来证明。毛利小五郎又打开自己的数码相机,一张张翻着照片来给贺知鹤知看,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鹤知凝神看去,照片的中心是一个穿得同样严实的男人,又是帽子又是墨镜,严格来说比毛利的伪装好多了。连翻了十几张照片,每一张的主角都是他,里头也确实没有贺知鹤知本人的身影。
这让鹤知很不好意:“抱歉,是我神经过敏冤枉了你。”
“没事没事,我们工作经常被人误解的。”毛利小五郎对美女总是宽容的,眼看任务对象正坐在炸鸡店里吃午饭,自己也觉得腹中空虚,便托鹤知带饭,“贺知小姐,你是在咖啡厅打工吧?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份三明治过来?”
贺知鹤知:……
打扮奇怪、举止诡异、还躲在电线杆后面吃三明治,毛利先生你真的嫌自己还不够可疑吗?鹤知大概知道他在进行一些违法但还不到犯罪的活动,心里倒也不歧视,毕竟穷得厉害时鹤知也干过倒卖盗版书籍的事……
都是干灰色产业的人,出于社畜的惺惺相惜,鹤知委婉地建议毛利:“毛利先生,不如你到店里坐坐?附近道路开阔,那位先生想甩开您很难的,况且他还点了很多食物。辛苦了一上午,你也坐下休息一下吧。”
情真意挚、言辞恳切的关怀总是很难拒绝的,更何况话还是从美女口中说出。毛利小五郎原本就不坚定的工作态度一下子更为飘忽,瞅瞅跟踪对象餐盘上的食物,再看看这笔直的双腿——啊不是笔直的大路,简直是老天都叫他去跟美女聊——不不,是吃饭。
“咳,”毛利清清嗓子,故作严肃,“那就麻烦鹤知小姐给我选一个靠窗的位置,这份委托对我很重要。”
“毕竟,这可是三天就能赚到50万円工作!”说到这里,毛利不禁飘飘然得意起来,大笑三声。
50万円……三天……
鹤知瞳孔地震。多少?你说多少?就你这么蹩脚的跟踪技术,你说多少?
——侦探这么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