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艳头一次觉得有些后悔。
她细细揣摩内心,那就是后悔吧,但她同时也觉得自己没错。
她不是真的古代人,她活在一个女权萌芽意识觉醒,开始争取平等权益的时代,文人以恋爱自由反对包办为由抛弃糟糠之妻固然恶心,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本身是正确的。
此事展家无辜,她又何尝不是,就算要惩罚她杀孽太重,前世债不该前世了吗,若是重生需要代价,她留下救人,一直救人不可以吗?
她只是想要和离,哪怕日后有个万一她又看上了展和风,那也该到时再嫁,而不是一睁眼必然的就把她捆在已婚的身份上,别提原来的关无艳,她的人生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她关无艳无父无母无情无义,自小就被控制培养成杀人机器,她适应不了也不愿沉浸在如今的家庭生活中,她要为了自由完成命定般的任务,然后再摆脱一次任务二字。
她只是在没得选之中撕破一条口子,选了能选的。
关无艳想了这么多那么多,才压下了心中烧起的那簇后悔火苗。
她看着院中的展和风,她提不了,所以她在等,读书人不都自有傲骨吗?为人子不该为母伸张吗?为什么展和风迟迟没有下一句。
展和风知道自己喜欢娘子,从她最初玲琅一声进起,从她清冷看来的那一眼开始,喜欢她如天神般出现,喜欢她格外与众不同,喜欢她无奈地照顾自己,更喜欢期盼想象有她一起的将来。
他差点要心软,可他咬了咬牙,甚至绷紧了受伤的臂膀用以让自己清醒,然后他说:
“既然你如此不痛快,那我们就和——”
关无艳心跳得快极了,他要说了,而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流失的预兆,说,说出来!
“不!”
“不许说!你住口!”
觉察展和风意图的崔银莲突然大喊出声,话音落地,她已经跑到了展和风和关无艳的中间。
她哭得有些收不住,看看俱是冷漠站立的两人,她先走到了展和风跟前骂他:
“艳艳有哪一点说错了?就因为她是儿媳妇,便不能对我有丝毫怀疑吗?说出来难道不比压在心里好?况且,她不相信是对的,我说得好听,可我的确没有做到且短时间里都不能。”
“阿和,艳艳真的不容易,你不懂,你不懂,她不敢相信我们,万一我们骗她将心交出来,又狠狠践踏了去呢,苦苦坚持到如今的她要怎么活?她还能活吗?”
展和风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疑惑,为什么娘会这样想,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做呢?崔银莲紧接着就给了他答案。
“一个渔村的贫困之家,寡母养着想要科举的儿子,极缺银子的他们有幸娶到了千金小姐,于是便将主意打到小姐的嫁妆上,一开始他们对人好极了,骗得人自己交出了所有,儿子有了银两支撑果真考中了。”
“可是!因为羞于依靠了妻子,母子俩越想越难受,所以他们要休了她,甚至若有必要,让她死,再娶一个,娶个更高贵的,从此仕途顺畅步步高升!”
展和风惊骇到禁不住后退两步,不敢相信这是从母亲口中说出的话。
崔银莲提高音量质问儿子:
“自古便有俗话说升官发财死婆娘为人生三大喜事,为什么呢?儿子,你回答不了娘,因为一定真的有这样的事,因为有利可图人便可以丧了良心,日头底下无新事,以前发生过的,日后就一定还会发生。”
“现在你告诉娘,艳艳有这样那般的担心,真的有错吗?”
真的有错吗?展和风张口无言,没错的。
错的是自己,关无艳并没有污言秽语,她只是说了真心话,真话大多总是难听的,自己不喜欢不舒服了便觉得是对方过分。
自己的喜欢如此浅薄,竟不如娘一场将心比心。
展和风犹如醍醐灌顶得到从未有过的清醒,接着他说:“我们和离吧。”
和此前要说的话一样,但语气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用意更是不一样了。
崔银莲却激动得再度喊出声:“你糊涂!”
展和风便当真又糊涂了,关无艳从头糊涂到尾,不知这是上演的哪一出。
崔银莲渐渐收去眼泪,她冷静地对儿子解释:
“你理解了艳艳就好,却不能提和离,因为世人容不得一些他们口中离经叛道的念头,你明白了绑在女子身上的苦,却不能直接解开绳子让人走,他们没有地方去,反倒会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去。”
展和风似懂非懂,就见崔银莲走向关无艳,她说:“艳艳,你自由了,你不是谁的娘子谁的儿媳,你就是你自己。”
关无艳有瞬间的晕眩,控制不住指尖颤颤,她将手隐藏背后,听崔银莲继续。
她说:“只是因为女子在外生活不易,规矩就在那,只要逃不出这片天,你走到何处都没用的,只要你不再属于谁,所有人便有理由再捆住你一次,杀,是杀不尽的,比如困了你十六年的父亲,你能弑父吗?”
关无艳想说她能,但崔银莲是古人,不,民国人亦不能接受,哪怕父母罪该天诛地灭,都不能由血肉相连的子女出手。
她又想,崔银莲竟能说出这般话,在古人中,已是极其难得了,但正因她有这份清醒,所以一定也有着痛苦吧。
崔银莲忽然笑了,笑得极温柔,眼中还含着一颗晶莹泪珠,她伸出手,手亦是颤颤摸上关无艳面颊:
“艳艳,就让我们保护你,用一个蒙住他人口舌的假身份保护你,若我们负你,你杀不尽天下人,但你随时可以杀了我们。”
天要黑了,关无艳却觉有暖暖光亮笼罩于周身,她到此刻,才真正认识了崔银莲。
展和风走来了,他先是看了看母亲背影,不自觉红了眼眶,他吸一口气,接着站到崔银莲身旁:“艳艳,让我们保护你,好吗?”
关无艳怔愣着,听到自己轻轻说了声:“好。”
对面的母子笑了,笑意轻盈,她却感到承受不住,没有人这样对她,这是第一次。
于是关无艳又说:“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不为天意,发乎本心。
次日天光时,关无艳起身穿衣后,先是支开窗向外望。
深秋未到,日光和风全是刚刚好,沙滩赶海的人归来,孩童追逐奔跑笑声不断,关无艳没有忍住,也无需忍着,她惬意地伸了伸懒腰,之后将视线折回近处。
恰好崔银莲进了院门,手中提着个花瓶状的竹篓子,竹篓底部犹在滴水,该是很重,因为提它的人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崔银莲抬头见到她便笑:“艳艳,娘抓了好东西呢!”
“我看看。”
关无艳出了房门,崔银莲便将竹篓盖子移开一条缝,里面竟是密密麻麻的大螃蟹。
正是吃蟹季节啊。
关无艳看看那些张牙舞爪的厉害钳子,歇了抓一只玩玩的念头,她抬起头看崔银莲,想笑一笑结果只成功扯开下嘴角,她也放弃了,然后理直气壮说道:“我想吃。”
崔银莲于是更高兴了:“吃,中午就吃,早上不行,这东西寒凉,先垫垫热食。”
话音落,关无艳点头,展和风从他房间挪出来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凑到两人跟前,也要看看螃蟹模样。
关无艳大大方方叫了他一声:“相公。”
展和风瞬间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好,崔银莲刚盖上竹篓盖子,见了儿子如此神态,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昨晚说好的,既是暂时用了这身份对外,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离开,那就好好扮演各自身份,娘子见了相公,可不就该这么叫嘛。
崔银莲笑完便出手相救:“艳艳不乖,都没叫我呢,不习惯喊娘,那就喊婆婆。”
说着她又眨起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儿媳。
关无艳求仁得仁,此刻心情异常放松,很是干脆地满足了她:“婆婆。”
崔银莲脸上笑开了花,眨眼之间化去了眼中热意,求仁得仁的又何止关无艳,崔银莲想,她最初要的,不也是能护着艳艳就好吗。
身份虽是假的,一家人总是真的。
展和风还未适应真相公这一身份,短短半月便成了假相公,最近这段时间怕是都自在不了,何况他对关无艳一颗喜欢的心,在经受洗涤后又重新乱了起来。
不过他决定了,他会将之隐藏,只要艳艳不知道,就不会有困扰了。
三人进了厨房,展和风一时无话,又找话说起这螃蟹来,崔银莲开口无情:“你那伤口没好全,可不能吃这个。”
“都能正常走动啦。”
“那也是没好全的。”
“娘,一点都不能吗?”
“对,儿子,一点都不能,全是我和艳艳的。”
说话间,崔银莲已是放好竹篓忙活起早饭来。
接着关无艳突然想到一事:“婆婆,村里人会腌制咸鱼吗?”
崔银莲回她:“会啊,艳艳想吃了?娘给你做。”
关无艳不想吃,但是村民们以后可以吃,咸鱼不一定好吃,但一定很能放,而且以后去到别处,想吃海鱼可是难了,有自带的干货肯定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婆婆,你和村里说下,最近的鱼卖一半做一半吧,虾是不是也能做?总之能腌的能晒的都早做准备,以后找的新住处若是不靠海,吃鱼也挺麻烦的,又贵,他们这段时间卖下来该是很清楚价钱了。”
“再者说,县城也不可能天天有那么多生意,朝海镇那边迟早反应过来,说不得还会强插一手,买我们鱼的人就会更少,我们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跟那行商纠缠这些。”
崔银莲一听便恍然拍掌:“是了,正是这个理,用过饭了我就去说。”
接着她也提到件事:“艳艳,你不准备去趟娘家了吧?要是去,我就备上礼物让阿和陪你。”
关无艳早就觉得昨晚那段有怪怪的地方,现下反应过来,她怎么觉得崔银莲知道些什么呢?
她看眼崔银莲:“不想去。”
果然,崔银莲自以为悄悄地松了口气,关无艳却是觉察到了,但她没问,想来也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提了做甚。
接着崔银莲又提起另一件:
“艳艳啊,我们一起去趟我娘家吧,他们人很好的,之前来看望过你,不过当时不方便进屋,只送了粮食没坐上多久就回了,这些时日不定怎么挂念我们这头呢,另外村里的事也要和我爹提上一提。”
婆婆撒娇:“去嘛,好不好呀?”
关无艳大方到底:“去,今日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