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很大,一开始,关无艳只是想为自己买点油盐糖酒外加几个小坛子,可是转到米面那处时,她却想起今早的几面饼。
她起先只是放着,结果没走上多少路她便觉得饿了,队伍里的年轻人先掏出了干粮,边吃边相互比较,皆嚷嚷自家娘的厨艺才是最好。
关无艳拿起崔银莲摊的面饼,饼还热,吃一口,她当时竟鬼使神差般的在心里说了一句:论好厨艺,该属她家崔银莲才是。
念头一出,立刻被自己吓了一跳,她都把人划到自家来了吗?
可能是因为,在吃食方面,崔银莲做得实在太和她胃口了吧。
自她来到展家,就从来没吃过粗粮,崔银莲也半句不提艰难,若说她不会过日子,她供出了一个秀才,若说她会,目前为止在吃上却耗费颇多。
仅有的两次一起用饭,崔银莲全都一视同仁,好像这样吃只是平常,但背后呢?她却没有牺牲姿态,从不提自己付出,世上哪有这样的婆婆,连亲生父母都做不到吧。
怪道世人说,想抓住一个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比如她,潜移默化间差点就要沦陷了。
关无艳在杂货铺里想得入神,并最后再一次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当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来抓她的心,一旦交出去,只会再堕深渊。
待醒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伸出了手,正指向跟前那堆米面,店里伙计等在边上,已是问过一次现下又问一次:
“夫人您是要买哪一个?这都是店里最好的精细粮,您买不会错的。”
伙计双眼亮晶晶期待客人回答,心里暗道这位夫人好漂亮,但最重要的是,她看着就像大户!
关无艳如他所愿,清了清嗓子就说了:“行,每样都装个五百斤吧。”
她可不是对展家好,这都是她自己要吃的,那母子俩不过顺带而已,另外买这么多呢,也是怕等大雨一下粮价会大涨。
店伙计先是瞪大了眼睛,他没听错吧?确定不是说粗粮?接着便喊开了:“掌柜的,掌柜的您来!”竟是激动地使唤起东家来了。
大概女子对买东西这件事本身就无法抵抗,不论华服贵饰,还是米面粮油,只要开始便要找个尽兴。
继米面之后,关无艳店里走一圈手那么一指,油盐酱醋茶都要,多少?往多了安排就是,还有什么菜刀瓦罐油纸蓑衣反正是用得着的,就统统买买买。
这样场景在顺余县里实属稀罕,上层的县官富户基本都有田庄,日常不会上外面大采购,这普通百姓家有那日子不错的,也时不时要活点粗粮一起呢,别提这还有其它那么多东西。
路人被这大方手笔惊到,忍不住就想上来凑个近乎,有人问是不是新搬来顺余的,有人问她怎么一次买上这许多。
关无艳想了想还真回了一句:“要是信我,最近多囤粮吧。”
这话在当下谁也没当真,但后头再讨论起来时,还真有些人偷摸去囤了粮,之所以偷摸不过是怕人笑话自己思虑太多,结果这一举动被人发现并模仿后,竟以飞快的速度传染了整个顺余县乃至周边。
粮铺售无可售,反而引起百姓恐慌愈发要多买,连带着盐油也被一抢而空,大批粮食被商家从外地调来,到水灾起时,要逃难的百姓发现,家是没了,但他们还有粮食,没涨价不用抢能救命的粮食。
而这一切后话,源头便出在此刻关无艳的一句提醒。
关无艳随口说完就继续买买买了,掌柜伙计皆被她使得团团转,待一通买完,细皮嫩肉的中年掌柜还要亲自给她搬上车,结果没搬动,还是关无艳接过手一抓给轻松装上了车。
此举也为她的来历增添了神秘色彩,话便自然更加可信。
关无艳在围观之下装满了牛车,外面地上却还有不少东西,关无艳本想再度光顾关府的心思歇了,决定留在原地等待爽老汉卖鱼归来。
及至正午,坐在车架上吃完剩下面饼的关无艳,总算等到了爽老汉他们回来。
结果自不用说,只看板车空空人人面带喜色,便知他们此行非常顺利,爽老汉怀里鼓鼓囊囊,一见人便要开口说个大概,他实在太高兴了。
万万没想到,在县里,一条鱼他们能卖上六十文,六十文啊,那员外家的管事不仅不嫌价高,竟然还一脸满意,爽老汉想不通但是他很激动,还是老兵妻弟给拦了拦,暗示他财不外露。
爽老汉连忙点头应了,接着就看到关无艳露了一地的财,正等着他们搬上车呢,他也不多问,这事他想得通,知县千金嫁妆厚,那不是很正常的嘛。
队伍出发,关无艳驾车跟在了后头。
拐到一条主街时,对面道上来了两驾骡车,骡子健壮,关无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前头那辆车厢里有人掀起窗竹帘,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抬眼望外,正正好对上了关无艳的视线。
女孩瞬间瞪大了双眼,关无艳却因自家牛的不满叫唤,转开头错过了这一幕,两车很快相会,随后擦肩而过。
骡车里的四小姐探出头,硬是多看了会那牛车的背影,心中翻涌起不少思绪。
她有记忆,刚刚那位是原身的嫡长姐,记忆中,她常年待在偏僻小院里,美则美矣人却很呆甚至是傻,除了本能地活着,只堪堪认得到家人而已。
原来的小四懵懂,不知道这位姐姐,常年经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虐待,凶手还是自己的至亲之人。
整个府上,没有人看懂,懂了也没人敢说,便是几个兄弟姐妹,也是宁做旁观的帮凶不做自损的出头鸟,实在有看不过去的时候,大概还会自欺欺人,她总要嫁人的,嫁到那匹配的人家去,日子自然会好的。
结果她就被嫁到了最是贫困的渔村。
新四小姐与府上人想法不同:“只要婆家好相处,再穷的日子,都比待在这关府里好。”
果然,刚刚那惊鸿一瞥下,美人已然有了灵魂。
就是,她怎么好像不认识自己呢?
各卖鱼小队汇合在南城门处,板车全是空空,老兵妻弟陪着姐夫目送他们离去,口中还呼唤着:“下次再来!一定要来啊!”
队伍一到村口,就被大树下以展弟弟为首的一帮老人给围住了。
爽老汉满脸得意,拍着他鼓囊前胸,正要说一说今日功绩,那些人却是直接绕过他跑到了后头。
“秀才娘子,快快快,赶紧先回去,秀才公病得厉害!”
关无艳听了悚然一惊,怎么会病了?伤口出了问题?可千万别死啊!此刻也不是问的时候,牛车装得太满不好提速,她立时便跳下去跑向了展家。
展家冷冷清清,大概访客们已经来过又散,展和风的房间里有低泣声隐隐约约,关无艳走近,看见崔银莲坐在床边正不停抹着眼泪,连进来人都没有注意。
关无艳先观察在床上昏睡的展和风,见他虽然面色苍白嘴唇暗淡,好在呼吸平稳应不至于快丧命,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关无艳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崔银莲猛一转头,看见关无艳站她身后,第一反应先是吸吸鼻子擦了眼泪,可一声艳艳喊出口,眼泪就又汹涌而下,她不停抹,说话断断续续:
“没事的,镇上大夫给开了药,烧都退下了,就是,我就是心疼,阿和的腿上,给割去了好大块肉,明明是个小伤口啊,最后竟成了这样,都怪我,怪我没及早发现……”
关无艳没有类似的经验,听了这番话,一时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可这时候冷漠是不是不大好?关无艳纠结着,眉毛不觉间皱得死紧。
但好像也不用她说什么了,崔银莲哭哭啼啼间抓住了她的手,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些力量,她没有挣开,默默由着她握了。
片刻过去,门外传来动静,崔银莲回了神,拿帕子擦把脸后,她转身摸了摸展和风的额头,确定没有反复便吐出一口气,拉着关无艳一起出了房门。
院子里壮牛自己站好了,爽老汉在边上来回踱步,见到人出来就迎了上去,崔银莲没有哭了,相反她好好谢过了关心,还送人出了门口。
关无艳恍然想起,她除了是个爱哭又爱笑的婆婆,她还是一个独自抚养幼子,并成功供出来秀才的坚强寡母。
结果这位坚强寡母转过身来就对她说:“艳艳,我怎么觉得头这么晕呢?”
扑通一声,她晕过去了,关无艳武功高强如斯,却愣是没来得及把人接住。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关无艳不仅把人抱到房间,还给她换了身外衣,接着又出去喊了展七大夫来。
“哎呀,哎呀呀,展家的早该来找我把脉的!”
展七大夫皱着老脸,待扯动到额头伤口,痛得“嘶”一声,面目便更加扭曲,两厢一合,着实将关无艳惊到:“病得很重?”
“这个,这个这个,这回倒是不重。”云里雾里几句,最后弄明白,原是受惊又受累,伤神又伤心,不过吃几付药好好歇上几日就能缓过来。
“但是,她这身体底子,怎么造成如今这样?”大夫摸着脉,叹一口气:“风湿且不说,家家有,可她常年操劳,现下已经有些动到老本了。”
崔银莲看着精神康健,其实立刻就该歇下养生,否则下次倒下,病来如山倒的话,可就难治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穷给闹的,真要给全村人摸一遍脉,展七能保证个个都是短命相,现下村里那帮老人能活过五十,是因为建国前后有好些年,他们这处都不用交税!
他们村子曾经也是有过好日子的,不愁吃喝不愁盐,所以祖先们还有爽老汉,才会选在此地定居,但这些年的日子却真是不行了。
展七一想便想远了,关无艳拧着眉头将他唤回神:“大夫?”
大夫抬头,又想:展家如今到底大不一样了,秀才儿子,厉害儿媳……
他咬咬牙直说道:“关夫人,接下来这半年一年,还是让你婆婆歇着,越久越好,除了家里的活计,其它都别做。”
“她以前不能掌船出海,为了生计,不是直接在近处下海,就是往十几里外滩涂那跑,日日奔波,里外操劳,是个人都扛不住。”
“村里想帮,她道救急不救穷,我们想着她娘家多少能帮衬,且家家日子也都不易,所以把这事放下了。”接着展七话锋一转,脸上堆笑,“如今好了,你们都是有能耐的,她可算熬出头了。”
那笑,多少有些讨好意味。
展七知道自己多话了,可谁让他不仅是大夫,还是病人的七叔呢。
关无艳能怎么办?她目送了大夫出门,之后站在院中深呼吸一口气,以后事且不提,只说现在。
所以现在,她要开始照顾人了?
可她,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