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前。
她知道她很白,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如何好看,于是她凑近了看,铜镜照不太清晰,依旧叫她大概看清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原来她有了一张小而精致的瓜子脸,下巴微翘鼻梁细挺,浓密眉毛不曾修理过,但粗细合适形略弯弯也挺好看,眼睛没有崔银莲那般大,但是比例完美,眼尾稍有上翘自带笑意,一双唇点的恰到好处。
因为个子高挑纤细兼气质使然,不笑时很有英气,笑开时却温柔甜美,这样美好的容貌,属于她了。
福娘进来的时候,关无艳已经恢复坐姿,只是嘴角还残留些许笑意,福娘一见便觉得心窝被戳中,难怪展家三婶婶如此疼爱,光只看这张脸便能笑口常开了吧,何况她还这样厉害。
福娘给递了茶,接着坐在床沿上向她说起昨晚的后续来。
谁谁家的发热清早去了镇上医馆;谁谁家的娃娃受惊发愣,被村里大娘们跳神把魂拉回来了,话语间全是一种浓浓人情味,对于关无艳昨天到底去了哪里,后来的种种举动,却是半字不提。
福娘又说起另一桩:
“天没亮时,村里几人不肯休息就往县城去了,想着总要费上大半日的功夫,毕竟路上要慢点特意给人看,且这么严重呢,衙门不得多问几句安排安排后续,谁想一刻多前就回来了,祖父听完情况才去的你家。”
“县衙似乎挺忙,又是查探杀人犯,又是缉拿盗窃者,辗转找了人才进得门去,那头接了咱的案子虽然惊讶,报过……报过知县大人后,夸赞了我们村子几句,只说衙门自会安排各村巡逻,竟再无其它了。”
福娘直觉这反应不是很对,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太简单了,因为没有死人吗?可他们只是幸运啊,可又要怎么不简单法呢?她不知道。
关无艳心中冷笑,与她想到一处去,心道:海寇上岸,不该是全县戒备并上报水师调兵吗?她知道后续未起贼祸,县衙又不知道。
福娘见她没接这话,也不觉多少尴尬,又说了:
“祖父通知了,今日午时渔船一回来就开个全村宴,到时家家有钱发,那几条船就定了公家用,今天已是用上了,再然后,村里还决定长期安排人巡夜,家家出人,出不了人的就交些粮食。”
关无艳闻言点头,虽话不多,但很认真倾听的样子,前面这会都能给些回应,福娘便觉得和她相处十分愉快,短短时间里已经当她好姐妹一般。
说得差不多了,福娘就要挽着她手出去走走,关无艳很是配合,满村子走下来,认识了好些人,她保持着笑容,也只是保持着而已,村民们却很热情,从不让话掉在地上,对她也不会感恩中带着疏离。
好似她真的只是普普通通一个新媳妇而已。
可她昨晚那样杀人,就真半点不怕她吗?
很快,她就猜到点缘由了。
海上十数条大小不等的木船乘风归来,在昨夜战斗中没被伤到或只轻伤的这些精壮男人们,穿薄薄一层短褐,已是秋天,他们热得拉扯开交领,袖子高高卷起露出黑色臂膀。
他们呼喝着号子,用的是关无艳听不懂的方言,只是觉得气势磅礴很能振奋人心,他们分作几人一组齐齐使力,渔网到岸,倾斜出小山一般高的鱼来,鱼山闹腾一如此刻的多渔村。
几乎是全村出动,早有人备着装了海水的木桶和空桶,将鱼分类着装进去,来回地往村里运,因为人多很快海滩这边就被清空。
接着就是杀鱼。
不论大小,先是拍晕,再是狠刮鱼鳞,最后开膛破肚,手钻进去挖出一坨内脏,内脏堆叠又被运走掩埋了去,一双双手全是血腥,杀鱼的人说说笑笑。
关无艳真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们杀鱼,不正如她杀人一般?轻松随意到怕是还要更甚一筹。
大概是受到了生死威胁,他们自我调节一番,就把海寇当成鱼一般了吧,不,还不如鱼呢,起码鱼儿能饱腹。
今日实在是个很好的天气,海风只是徐徐,无力卷起多少尘土,关无艳任由脑袋空空,跟着村民去到村尾那汪活泉处,看了好半晌的杀鱼。
明明是些反反复复的动作,她却莫名生出兴味,如有瘾般一边想着差不多了一边根本不挪腿,还是崔银莲找过来喊她去另一头看看,她这才一个猛然止住。
多渔村的石头房修得基本一个模样,随着地势有高有低排排坐立面朝大海,背海站在村中心一条人踩出来的土路上,右手是村口可出山,左手连带前方屋后皆是翠绿高山重岭。
村里人惯常在村口大树下闲聊家常,在村中心土路前的荒地上谈事摆席,除了这一块宽敞空地,其余处全搭的是各家晒鱼挂网的架子,渔船日常停靠在海岸,若遇狂风则藏到山脚背风处或者抬回家去。
整个村子长年累月泛着咸腥味道,关无艳甚至觉得自己也沾染上了一些,但不妨碍它看起来有种自然野生之美,而这会,咸腥气不再,食物香充斥。
一群人搬出泥砖熟练地搭起几个简易灶台,下面堆上柴火上面架着铁锅,先是锅中抹薄薄一层荤油,起上小火,再将裹了薄盐的各类鱼块下锅平铺,煎至金黄就好铲出食用。
煎鱼块被放置在各灶台旁边桌上,清洗晒过的长木盘上鱼块叠成小山,发出诱人香味,要吃的个人捧着碗自去夹来吃,当然也不会有人不吃,荤油多金贵,鱼也全是好货。
莫看他们是渔家人,海鱼鲜美,外海又比近海的更珍贵,平日里都是能卖就卖,去掉鱼税剩下的且不够用,只能挑些出水即死或品相实在不好的自己吃,是以今日这顿看似简陋无本的聚餐,其实吃的全是银钱。
大伙急不可耐打上碗泛油香的煎鱼,坐处也简单,在边上人堆里找空隙就地一坐或自带马扎,人挨着人各自咔嚓几口,鱼刺就被吐在前方地面上,再去和身边人聊上几句有的没的。
席不像席,毫无讲究,好似只要聚在一起就行,仪式感完全不重要,关无艳融入这环境,竟也没有违和,没有哪个认为她应该特殊些,这让她感到放松,再说了,她连乞丐儿都伪装过,何况是这区区的入乡随俗。
灶台还在忙,下一道是用碾碎的小杂鱼煮出满满的汤来,等鱼汤飘香后,杂鱼碎被捞出,喂了村里几位孤寡老人养的猫,还有爽老汉家的大黑狗,猫狗吃腻了旧饭,今日换了新菜便是一个猛扑。
接着有部分妇人擀出淡黄的面条下了汤锅,部分妇人料理杀好的鱼,手起刀落便削出薄如蝉翼的鱼片来,这一新鲜举动引起了阵阵叫好,妇人们于是更有干劲。
鱼片被装在盘中下到将熟的面上,一入调过盐味的滚烫鱼汤中,鱼片迅速蜷缩,再撒上些葱花,鲜香鱼片汤面就好了。
村里人急忙又排着队捧着大碗去打,大半碗鱼片汤面却是想吃不易,这一端就知道烫得根本捧不住碗,每人都是急忙找了地方放下,这当中就有人喊开了,那是村里的胡婶子:
“谁想的这新主意,香是很香,吃不上嘴啊?”
还在某个灶台前排队的关无艳和崔银莲齐齐愣住,在被提起之前同时自己招了:“是我。”
胡婶子没恶意,相反她一听就哈哈大笑:“你俩没想到了吧,这带汤的还得在家吃方便,不过这做法倒是新鲜,呵呵。”
胡婶子的男人展木生已经成功吃进嘴,闻言便抬起头来:“你刚刚看那么久,怎么那时想不出?”
展木生是个呆脑瓜,根本无意怼人,他只是诚心发问,早说就早些搬桌子去了,面不好放,这会再去不可惜了嘛。
村民们是一片大笑,胡婶子瞪他男人:“吃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展木生很诚实:“我这会没在吃,但要赶紧了,嗯,真鲜!”
胡婶子习惯了,真习惯了,她使唤男人:“吃完你去山上,这两日忙的都没空去捡柴,剩下那点子全交给这顿了。”
于是话题便转向柴禾进而油盐酱醋了去。
关无艳端着面,小马扎上一坐,就把碗放下了,脸耳在微微发烫,面上却瞧不出半点痕迹。
前头备餐之时,她被崔银莲带着看了看,不过随口一提这鱼做成鱼片倒是不错,妇人们便要她说个详细,她就凭着记忆说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做法,偏崔银莲在边上很是捧场,妇人们也有心试试新花样,崔银莲因着祖上是从北方迁徙过来,根子里就对面食有着喜好,所以当场就留下帮忙了。
海寇那得来的银子,专被挪出一些用来向村民买其家中粮食,多渔村虽贫穷,家家为着孩子老人倒也攒了些细粮,面粉因种植得少而精贵,大米因耕地少同样的精贵,所以不分彼此都有一些,这就凑上了。
真就是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此时三人排排坐一起,面碗全在前方地上,一看这样也不行,不知何故非要硬挺着头晕出来的展和风还端不起碗,崔银莲就喊着关无艳一起去拿了就近人家的三把高椅,擦一擦,面就放在上头了。
关无艳上午才在心中立志,她要当个好吃懒做到令人发指的儿媳妇,以后能动口就不动手,非要遭展家嫌弃主动放弃不可,计划才定,崔银莲一喊,她竟没能反应过来,乖乖的就跟去了。
关无艳想静静,思考思考如何长期有效的作妖,崔银莲则是被这两件事给逗乐好一阵笑,展和风坐在当中一副乖乖模样,看看他娘,看看娘子,最后也抿出丝笑来。
关无艳注意到他,也许头晕使他胆大,他朝着关无艳眨了眨眼,又稍稍凑近悄声道:“没事,很好吃的。”
关无艳挑眉:“你还没吃呢。”
展和风看看面,再看回她时更加笃定:“看着就好吃。”
关无艳生起作弄心思:“那万一不好吃,就有事了?”
展和风呆住:“啊,不好吃也与你无关啊,听的人煮的人不是婶子们吗?”
关无艳笑了:“说的有道理。”
展和风被这笑晃了心神,于是更呆了,关无艳因此连连笑了几声,崔银莲本来渐已收住,待看了个全程,一时更收不住嘴角,展和风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幸好他来了。
一顿围着灶台聚坐几团的热闹午饭渐渐吃到尾声,众人最期待的分钱开始了。
多渔村共三十户人家,两百零三号人,刨去今日开销,银子银票相加还剩四百五十两,村民们哪怕昨晚见识过了,再看还是忍不住眼冒绿光,这么多钱在身边堆叠一块,今儿真真是生来第二遭。
先是展家,经了村民们的强烈要求之下,三人一起拿到份大头,整整五十两由崔银莲负责拿着,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笑得可是合不拢嘴。
另外是从镇上回来和在家养着的伤患们,一个人便按两人份来发,接着是人人有份,家家激动。
娃娃们对自己也有一份,且摸的机会都没有便进了父母手中这件事毫不知情,他们只是被周遭感染,忍不住跑动转圈蹦跳,觉得像是过年了。
关无艳静静旁观,所以,银子真的是个好东西啊,若是没有这一出,今日谁能舍得吃细粮还有那能卖的鱼。
看,每个人都在笑,连她自己都不知何时扬起了嘴角,今日更是一连几次真笑。
这些人的快乐简单又明了。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