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了，上海湿冷，本是平平常常。
日光有些虚弱，照到重重宅院的某处，那屋里却似有雨声滴答。
关无艳看向滴答处，宅子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这个富态男子瘫坐太师椅，垂如烂肉的胳膊被祥纹锦料包裹，其上蜿蜒着黑红液体，正一滴滴坠落地面。
一刀割喉，血先是喷射，而后渐渐平息，只一双圆瞪不能瞑目的眼里，还剩点惊怒汹涌过的余潮。
关无艳眨眨眼，掌握了无数杀手的幕后主人，也不过如此啊。
她迈步往更深处走去，经过许多死于她刀下的所谓同门，推开了正院内室房门，再打开雕花红木柜门，里面有个女人正牙齿颤颤，瑟瑟发抖。
就剩这一个活人了，其他无关人等都往外逃，只这女人往里跑，关无艳还有印象。
柜中女人看眼前的短发女学生，松垮藏青色长棉旗袍溅满暗沉的血迹，手中长长细刀泛出摄人心魄的寒光，犹如地狱恶鬼正来索命。
恶鬼却对她说：“出来，我要换衣。”
女人脑中一片空白，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所以茫茫错乱，怎料女学生又皱眉说道：“怎么？还要我请你出来？”
她不过一个姨太太，许是见识少了，恶罗刹原来不仅是个女子，现今还要换个衣裳。
女人爬出来跌落地，鼓着胆气仰头看女学生，她正抬臂要翻衣柜，又因为满手血污而停住动作，随后视线一转射向自己。
关无艳看女人吓得连连后挪，扯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给我选出最贵最美的一套服饰，然后打水来替我换上。”
“要是跑，就下去陪你老爷。”
“选得好，我就留你一条命。”
话音落，空中剩喘气声，有些急促，姨太太意识不到，只狠狠点头爬起身，脚步凌乱而去，到了门口又急忙停住，哆嗦道：“我，我先打水，也要洗手。”
关无艳挥了挥手，看着女人消失在门口，然后将横刀放下开始解衣扣。
姨太太端着水进屋，先是垂头放好，才壮胆看向关无艳，却被吓得尖叫出声。
关无艳身上只剩件渗染了血迹的西式白色胸衣，和一条同色的薄薄绸料长裤。
都是女人，这没什么，叫姨太太惊骇的是，关无艳裸露的肌肤上遍布狰狞伤疤，腰腹侧更有个像是枪打出来的新鲜血洞，之前也确实有枪声接连蹦响过。
可伤口还在不断流着血，就被主人用白布给狠狠裹缠封住了。
关无艳更是边使劲，边对着姨太太咧开嘴无声笑，像是感受不到该有的极度痛苦，最后竟然笑出声来，愈发显得诡恶。
等包扎好了，笑声也停了，关无艳面无表情道：“开始吧。”
面庞、脖子、双手上的血污被擦洗干净，露出全貌的关无艳，有一张平平无奇寡淡无味的脸。
即便再换上红色绣牡丹的旗袍，套上雪白貂皮毛大衣，踩上红色高跟皮鞋，画上细弯黑眉红艳唇，配饰琳琅通身富贵，却依旧与美貌无关。
关无艳注视玻璃镜中的自己，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可那又怎样？
关无艳没有理会身旁绞手无措的姨太太，她身姿摇曳着走出房门，没有拿回横刀，也没有受伤的姿态，一步一步走向来时路。
高跟鞋避过脏地，跨过尸体，没有多少感触，只觉得些许碍事，她要死了，现在一心只想漂漂亮亮地走出去。
大门外，很多人聚集于冷风之中，大多是捧着相机的记者，少数是敢于凑热闹的邻里路人。
不远处，黑衣警察姗姗来迟，见到女人款款出来，明明手无寸铁，却全都下意识地倒退两步。
记者们的胆子可比警察们大多了，不过踌躇两三下就一拥而上，大概是想，他们正是眼前人叫来的，有什么好怕。
有人率先开口，带出一连串问题：
“这位……学生？你到底是何人？你说的大新闻是什么？里面的枪战与你有什么关联？王老板怎么样了？”
关无艳抬抬手，众人便说不出缘由地心颤一下住了嘴。
“我名无艳。”
哪个无艳？记者们心中不停思量，莫不成是那位传说中杀人无形防不胜防的千面杀手？
有人问出口，关无艳没有回他，虽是容貌平淡，却端足了好似女明星被采访时的架势，面带盈盈笑意，语气柔和缓慢，如同说天气一般随意继续道：
“啊，告诉你们一件事。”
“王德兆，鼎鼎有名的慈善大商人，其实暗里做的却是家族传承的杀人生意，证据都在第三进中堂地下密室内，另有金银珠宝大洋无数。”
关无艳扫视一脸震惊将信将疑的所有人，她还在笑，仿佛内容不过尔尔无需大惊小怪，若不是枪声犹在记忆中回响，众人差点以为是碰到了疯子。
也许真的是疯子，她不带好意地说：
“他们全都死了，剩下的亦不足为惧，密室就归你们处置了。”
这个你们显然可以是记者、路人、警察。
也有青涩记者思路与众不同，他被关无艳的亲和表面迷惑而问道：“女士，所以你一直受控于王徳兆？今日是为民除害或是报仇雪恨？”
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关无艳笑容变大露出洁白的牙齿，接着认真回他道：“不是，我只是，不喜欢躲在阴沟里，听一只老鼠的指示。”
杀人可以，听别人的话不得不杀，忍不了啊。
“今日大凶，阳间诸事不宜，倒适合送他们去阴间呢。”
一干听众闻言只觉冷风更加刺骨寒毛直竖，又听关无艳口风一转介绍起自己。
“我名无艳，算是姓关，二十年纪，出身不详，喜好金玉，善长刀短匕，生平杀人百数。”
关无艳说到这戛然而止，她思索了一会，除去杀戮其它皆是乏善可陈，于是她确定了记者们有记录在册后，便起步走下台阶。
她一动，人群立刻自动躲避成左右两边，她从中穿过随后远去，竟无一人敢予阻拦。
王家密室和她，谁都知道如何抉择。
当罪恶浮现于世人面前，当几方势力争夺于名册或宝藏，当民众们茶余饭后口口相传，关无艳会成功闻名于世，哪怕声名恶恶，到底也不算白活一趟了吧。
关无艳漫步出城，脚下路逐渐难走，她依然自在模样，快到无人山脚时，口中还哼唱起几句歌来：
“可怜的秋香，可怜的秋香，可怜的……”
山中突然下来一个落魄老僧，与华丽的关无艳擦肩而过，各行两步后同时回头，僧人一双浑浊有疾之眼紧盯关无艳，换来她挑眉一问：“想要钱吗？”
关无艳摘下腕上金镯，对着老僧晃了晃说道：“这是你的了，给我念几遍往生咒吧。”
她走回几步，将金镯塞进老僧挎背的布袋中，然后看着他继续说道：“我今日难得大方，你最好不要贪心不足，师父请惜命，你的命。”
老僧没有反应，关无艳转身上了山，躺进她提早给自己选好的小山洞，用了最后的力气落石堵门。
黑暗中，关无艳意识渐渐模糊，突然想起自己未曾和那老僧说名道姓，往生咒怕是念不到她头上了吧？
也罢，不知出生年月日，幼时代号零玖捌，名字也不过是因为相貌平平，才在出师前被上线随意取了一个。
倒是那个以为自己只是在慈善堂做事的厨娘曾说过：“孩子，不如以后就跟我姓关。”
厨娘消失很久了。
她，也要消失了。
山洞外，老僧已是驻足良久，此女血债累累，却也是命运枉她，最后叹息一声：“就当谢你赠送路资，还你一场拨乱反正吧。”
老僧打坐入定念念有词，衣袍无风自动，肉眼不能见的命运线被拨动拉扯，捆缚住洞中女魂进入茫茫虚空。
老僧下了山，当了金镯子，奔赴战场入了伍，投身于更大一场拨乱反正的滚滚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