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连着喜塔腊氏在内,一众年长的内外命妇这会儿都在给太后请安。
几个老太妃和老夫人都心知肚明,一个老怡亲王福晋一个襄勤伯老夫人,各自的外孙女和孙女那都是得了太后青眼的,将来想必都是要嫁入宫的,因此众人这会儿言语间都充斥着恭维。
“今儿入宫的时候,妾身远远地看了一眼襄勤伯府的姑娘,妾身记得头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十年前了,那会儿脸还肉乎乎的,今儿一见,那出落得叫一个亭亭玉立,比从前瘦了些,但看那气色,倒是个有福之相呢!”一个身着诰命朝服的老妇人说道。
上座的太后闻言,笑了几声,转头看向喜塔腊氏,笑着赞她把这孙女养得极好。
喜塔腊氏闻言,忙推脱:“妾身不敢居功,筠儿自幼年时便跟在太后身边,如今的品行,那都是太后亲自教养出来的功劳。”
太后笑笑,又给几个新进来的命妇赐了座,让人上了茶,方才道了老夫人谦虚。
喜塔腊氏直待众人都起身往重华宫去了,方才留在最后,朝太后缓缓开了口:“筠儿如今也已快到及笄之年,若是寻常人家那便是要议亲的了,虽说如今还有一两年才大选,但妾身和儿媳还是想着如今筠儿大了,若再是像从前那般与宫里的阿哥们在一处,怕是对几个孩子将来的亲事也不妥。”
太后在前头走,喜塔腊氏跟在身侧,这些话她早有考量:“你我年龄差不多,从前鄂大人也是先帝重臣,哀家便坦白了。筠儿这孩子,哀家是真心欢喜,哀家让她入宫,先是因为这孩子合哀家眼缘,再一个才是她的家世、才是她和几个阿哥同龄。”
她顿了顿,似是轻叹了口气,方继续说道:“若论私心,哀家并不愿意放她走,若可以,哀家甚至想让她一辈子住在春禧殿里陪哀家打发时光,以全哀家膝下无女之憾。但哀家先是这大清的太后,再是哀家自己。你且放宽心,哀家自有打算,也一定会好好安排她过些日子离宫的事。”
喜塔腊氏不露声色地轻舒了口气,她知道太后不会强留以筠,只是这样和上位者贸然提要求,饶是已经在这宫里打了几年交道,她也还是有些紧张。
内外命妇的轿子跟在太后的銮驾后头,浩浩荡荡地在甬道上行了一路,方才在重华门外停下。
皇帝与皇后都已经到了,一行人先给帝后请了安,方才在各自的席位上坐下,歌舞已经起来,只是未见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阿哥公主,上面的三人似乎并不在意,孩子家家的坐不住,谈不上稀罕事。
太后与帝后嫔妃象征性地饮了一盏酒,正一边赏着这歌舞,一边尝着这御膳房新做的素炒鳝丝,还未尝出几口味道来,明齐从外头进来,附在德因耳边说了些什么。
须臾,德因凑上前来:“太后,五阿哥派人来说,筠姑娘不见了。”
她手上的动作微微滞了一下,但很快便用别的动作掩了过去,不曾让醉心歌舞的皇帝注意到自己。
“怎么回事?”她一边笑着朝身边看向自己的嘉贵妃举了杯,一边问。
德因会意,不经意地出声:“奴婢也不知道,来报的是程晋,说四阿哥和五阿哥还有书仪格格还在找。”
程晋是在春禧殿一直伺候以筠的太监,每每以筠入宫,都会跟在身边。
“叫泽兰和明齐一同去寻,再寻不到,再来回禀。”
德因领了命往外走,却不曾注意到那边皇后瞥了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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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大太太带了以筠往翊坤宫给皇后请安,大人的地方讲着大人的事情,与她无甚关系,更何况,以筠并不喜欢这翊坤宫。
点了个卯,她便去了外头,本是要回春禧殿的,却不想碰上了永琪一行人,几个人散是大家闺秀皇室公子,聚是大闹天宫。
“从前给皇后娘娘请安从没有叫我们出来的理,怎么今儿倒是把我们赶出来了?”书仪有些不服,又说,“这外头这么冷,外祖母还不让我回春禧殿,说什么今儿人多,不叫乱走。”
永珹并不在意她后面的那句,倒是关注起了前面那句,一时间静默思忖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脑门,说道:“不如我们去偷听偷听?”
四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永珹和书仪走在前头,永琪和以筠跟在后头,趁着堂前洒扫的宫女不注意,沿着影壁往倒座边上的游廊里绕了过去。
几人放轻了步子,猫着腰,就到了翊坤宫的后院,这里是翊坤宫宫女的住所和库房,今日宫宴,翊坤宫的宫女们,不是在前殿伺候,便是被派去重华宫处理旁的事务了,因此这儿并无人来往。
几人蹲在墙边,安静地听着前殿传来的说话声。
里头的人们先是聊了一会儿开年小选的事,隐隐约约地,似有要选出几个好的,给宗室当妾室的意思。
几个小浑头正以为没什么必要听的时候,以筠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大伯母的声音。
她不由得僵在原地,想听听大伯母要说些什么,颇有一种背后偷听到人家议论自己的心虚感。
大太太说的,也左不过同老太太说的那些一样,是要她回府练习女红针黹一类的事,又有男女之大防云云。
一旁的三人骤然听到以筠要出宫的消息,不由得都看向她,正欲低声安慰,却听皇后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以筠总觉得,皇后此刻的声音,比今日紫禁城的寒风还要刺骨。
“筠姑娘本宫也是见过的,若说倾国倾城也是当得。宫里人人都道,昔年慧贤皇贵妃,如今令妃个个都是拔尖儿的美人。可依本宫看,这样的人在筠姑娘面前怕也是失了色的。”皇后的声音断了断,方继续传出来,“方才夫人说,筠姑娘大了,男女之大防,倒叫本宫想起来,筠姑娘有鄂大人的关系在,便是嫁给宗亲王室当个嫡福晋那也是极好的。可后宫嫔妃每日在这翊坤宫晨昏定省,本宫冷眼瞧着,鄂常在在宫里孤苦伶仃,也没个一儿半女,若是筠姑娘哪天被皇上看中了,想来以她的身份位分不会比鄂常在低的。”
“嫁与天子享后人宗庙祭拜,香火万年,难道不比当一个闲散王爷的嫡福晋来得光耀门楣吗?”
这是以筠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皇后说了什么,她几乎不曾在意。
只觉得今日这手里的汤婆子并不暖和,也觉得身上这件灰鼠毛的披风也不暖和,这北京城当真寒冷。
比上辈子体验得南方刺骨的湿冷更甚。
她在原地蹲了会儿,没有在意身边书仪等人焦急望着自己时的神色。
从穿越过来记事开始,她就知道皇帝是谁,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乾隆的老婆之一,因为历史上能被人记住的乾隆后妃里,并没有所谓西林觉罗氏,就连鄂以南,她也毫无印象。
更别提,乾隆风流的名声,从前只认为是野史胡言乱语,入宫这些年,自孝贤皇后去后,皇帝性情大变,风流之事并不少见,唯一的幸事可能就是,皇帝于朝政尚且算不上多昏庸,且终归于慈宁宫有孝心,每日慈宁宫请安,有太后规劝,乾隆再风流却也不曾出格过。
她知道自己不会终身不嫁,时代不会允许,所以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好的结局,众人都道她会成为永珹或者永琪的福晋,所以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在思考,倒是选择谁。
但此刻,身为一个穿越者,她头一次体会到,在这四四方方的红墙绿瓦里,所有人的命运,上位者谈笑间便可定夺。
在平民百姓眼里,高门大户的千金,在自己的命运面前,其实和他们一样,哦不,是和蝼蚁无异。
以筠迟疑了一会儿,颈间落入一阵凉风,她一哆嗦,放回了神。
书仪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上,低声说:“我们走吧,快开席了。”
以筠浑浑噩噩地被书仪带着从角门出了翊坤宫,再走远些,众人方才开口问:“筠妹妹,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敛去有些苦涩的神情,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几人都还小,并不能怎么出言劝慰,只有书仪,只能轻轻地握着以筠冰凉的手,来安慰她。
一旁的永琪神色无常,看不出情绪,只是一直关注着她。
“当真无事?你的嘴唇都快白了。”永珹说。
以筠吸了口气,说道:“我无事,想起来春禧殿那儿当时走的时候有个东西忘了拿了,我先回去拿一下,你们先走吧。”
说着也并不管身后人的声音:“什么东西这般要紧,一会儿叫下人来拿就行了。”
以筠没有说话,转过身径直拉了语芙往春禧殿的方向走。
永琪站在原地,直到以筠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若非永珹不住地催促,他还不曾转过身。
而另一边,以筠直到远离了他们,方才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无声落泪。
“姑娘,你怎么了?”语芙不敢张扬,只能低声问,方才几人偷听的时候,因为怕人多打眼,他们几个下人都只在一旁的角门处候着,对于翊坤宫内的事全然不知。
以筠掏出帕子拭去了泪缓了缓,说道:“无事。”
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意间松开,手里的帕子落在地上,沾了雪后的灰,并不如晴天那般,掸一掸便没了。
语芙捡起来看了眼:“帕子脏了,小姐回春禧殿换一条吧。”
“罢了,你去换一条吧,我累了,便在这儿等你吧,你顺便去梳妆屉子里把我的口脂拿来。”
她摆了摆手,忽的便不愿去春禧殿了。
哪儿就真有什么东西漏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开始骂皇后了……
求生欲:筠宝和蛙哥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