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至宫宴

冬至的清晨,寒冷刺骨,昨夜飘了一场小雪,虽未堆积起来,但凛冽的寒风,还是让人哆嗦了一阵。

语芙和平蝶进来侍奉更衣梳妆,外头的洒扫丫鬟也终于可以自在地清扫飘了一夜的梅花花瓣,不必再忧心会吵醒她。

“昨儿太后赏的那些,一会儿从西府回来再穿上,这会儿在府里不用这么着。”在家里也不必非穿着花盆底不可,“一会儿平蝶随我去西府,语芙在这里整理下一会儿去宫里要穿的东西。”

知春园一行人行至屏山院西侧的角门时,碰巧见了马佳氏,她身边站着一个身量瘦削高挑的女子,腹部微隆,一身浅灰色貂皮大裘看着就暖乎乎的。

“那是太后赏你的,你何必又给我一份?”

鄂以筠朝着她身边的二嫂鄂津妻子刘佳氏,点头致意,一边笑着附在她耳边说道:“喜欢嫂嫂呀!”

马佳氏“嘿”了一声,看着提了披风往三夫人身边跑去的人,无奈地摇头笑笑。

冬至日,天子祭天,百姓祭祖。

鄂昌的事惹得老太太再不快,这样的场合,也不能不来。但很明显,今日的气压比昨日更低。

除去刚进西府时问了一句“三房那位还在庙里,没回来吗?”便再没怎么听老太太说过话。

鄂以筠跪在蒲团之上,这宗祠里的牌位,她真见过的,唯有祖父鄂尔泰与二房鄂善二人,她虽见过鄂善,可他获罪之时,她不过三岁,更何况,因着是获罪赐死,素日也无人提起。

穿越过来十四年,她了解紫禁城的事,却不了解这府里的事,这样的一知半解并不好过。

一如她虽自小与几位阿哥一同长大,可却因为知晓他们的结局而有些却步。

她不是众人眼里待及笄不谙世事的姑娘,她很清楚,太后如此疼爱她,是有要把她嫁入皇室的意思的,只是她不记得自己会嫁给谁,究竟是四阿哥还是五阿哥。

这两人,一个过继出嗣,一个英年早逝。

于她一个知道结局的人来说,选择谁都不是好事。

———

重华宫,皇帝在这里举行着冬至的宫宴。

这样的场合,鄂以筠不会是主角,就连那些成年的阿哥也不会是主角,只有皇帝近日的新宠忻嫔和令妃还有这几年频频诞下子嗣的皇后,会多受一些注目。

大殿之内是后宫各位主子和皇子公主还有王爷福晋们坐的,她和老太太这些诰命夫人和世家小姐,只能坐在西配殿,至于大臣们则在东配殿。

他们不知道正殿里发生了什么,总之歌舞声不断,似乎都忘记了就在这一年,皇帝失去了十阿哥。

也难怪,这宫里,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

就如皇后,放在孝贤皇后还在时,谁会想到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娴贵妃会一跃成为皇后又得了宠爱生下嫡子呢?

不知何时,外头的歌舞声渐渐歇了,不断地有“恭送”的声音,却又不是要走的意思。

鄂以筠张望了一会儿,被身侧的老太太摁住了:“忘了出门时,你额娘如何叮嘱你的了?”

规矩。

鄂以筠默念了一下,有些蔫儿,“孙女知道。”

正说着,身边来了个宫女,鄂以筠记得她,是和硕和婉公主府里的丫鬟,名唤织芯的。

“太后和皇上都先离席了,太后叫了几个公主阿哥们用过膳去漱芳斋听戏,特地吩咐了叫带上小姐,公主叫奴婢来知会小姐一声。”

鄂以筠看了眼老太太,见她点了头方才起身离席。

感谢公主,天知道刚才看着正殿里,四阿哥和五阿哥离席的时候,她有多羡慕。

走出重华宫,语芙迅速地替她披上了披风,又把汤婆子给她递过去。

织芯在一旁说道:“皇上回了养心殿,太后回慈宁宫更衣,公主已经在漱芳斋等小姐了。”

鄂以筠点了点头,往一旁的漱芳斋走去。

漱芳斋里,已经坐了几个世家小姐还有和敬公主和和婉公主,因着二人都嫁往蒙古,今日俱是蒙古女子的装束,那如牛角一般的头饰,看着鄂以筠只觉得累。

和婉公主是和亲王的女儿,名叫时鸢,是乾隆帝的养女,比她年长了五岁,未出嫁时众人皆称她四姐姐、四公主,前两年出嫁,得了和硕公主的封号,几人才以封号代称。四公主的称号便落在了纯贵妃所出的皇四女身上。

她的身边坐着孝贤皇后唯一的血脉,固伦和敬公主,通身的装束皆象征着她固伦公主的地位,但却秉承着孝贤皇后在世时所崇尚的节俭之风,并不过于张扬。

鄂以筠扫了一眼,看向坐得稍近一些的两位公主,欠了身:“公主万安。”

“何须多礼。”和敬笑着说道。

鄂以筠在和婉身边坐下,问道:“书仪姐姐怎么没来?”

和婉低声说道:“怡亲王福晋陪太后去更衣了,书仪便也过去了。”

鄂以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听宫女在一旁说着今儿漱芳斋唱的戏。

《太平祥瑞》、《铁旗阵》、《白蛇传》。

都是太后素日爱听的,可谁知后面又接了一句:“还有一出《紫钗记》。”

鄂以筠愣了愣,看了眼和婉,说道:“太后怎么爱听《紫钗记》了?”

太后素来不爱听些情啊爱啊的戏剧,那白蛇传还是怡亲王福晋爱听的。

“方才我还说呢。三姐姐说,是太后最近新爱上的,最近太后就爱听这些。”和婉笑着说道。

和敬闻言,一改往日固伦公主的端庄,笑着说道:“这丫头还小,一会儿演《紫钗记》的时候可得把她赶走。”

鄂以筠掩唇轻笑:“我哪里小了?”

和婉“哟”了一声:“是不小了,明年就该及笄议亲了,太后可着急着呢!”

“姐姐!”鄂以筠脸颊微红,还欲说什么,就听殿外小太监的通报:“太后娘娘到——”

“太后金安!”漱芳斋内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纷纷起身请安。只有太后缓缓落座时,朝珠碰撞和鞋子触地时偶尔发出的脆响。

等太后坐下,众人才在她的免礼声中款款起身坐下。

太后慈祥的声音在这漱芳斋里却极具穿透力,一如她自己,看似和蔼可亲的背后,亦是能够撑起后宫的人。

“皇后领了后妃去听戏,哀家年纪大了,倒只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待在一块儿,显得自个儿也年轻了不少,你们呢,也不必拘谨。”太后背对着众人,近前坐着的是嫡亲的孙女和几个孙媳妇,再后头才是各个有些背景的宗室女子、世家小姐。

其实大多人,若不是平日见过太后,即使是此刻,也是只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的。

戏台上的伶人已经准备就绪,太后挥了挥手,上头便开始了表演。

太后这会儿才随口问了一旁坐着的和敬:“你四弟和五弟去哪儿了?”

“五叔和六叔带着他们去箭亭了。”和敬说道。

鄂以筠垂眸把玩了一会儿腕间的镯子,那是太后昨日赏的,脚上的鞋,也是太后赏的,内里的兔绒还是永琪猎来的。

她素来不爱听这些戏曲,才听了一出,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告了退,太后闻言,也不怪罪,倒是说道:“你祖母年纪大了,你伯母先送回去了,你且先在宫里玩着,回头哀家叫人送你回去。”

“多谢太后。”鄂以筠行了礼便出了漱芳斋。

转去了一旁的御花园,这个时辰,众人不是在陪皇后听戏就是陪太后听戏,倒也唯有她清闲了。

“去千秋亭坐会儿吧。”

千秋亭里,漱芳斋那儿的歌舞声依旧能听见,倒不至于显得她一人坐在这里太凄凉。

“怎么不去听戏?”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鄂以筠猛地回过身去。

少年一身毛边金黄马甲长袍,外罩石青色狐皮斗篷,头上带了一顶翻毛的墨色暖帽,腰间朝带上挂了一枚莲花玉佩,难掩矜贵。

鄂以筠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这千秋亭,面如冠玉,眉如墨画,手里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拿了个汤婆子。

他没多说话,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了面前的女子,方才说道:“箭亭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你的丫鬟去给你换汤婆子。”

鄂以筠接过暖暖的汤婆子,才回了神,本就是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人,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大半的视线,让她险些晕沉在这里。

“五阿哥万福。”她欠了欠身,行了礼。

永琪微蹙了眉,说道:“谁要你请安了?”

“宫规所致。”

永琪在亭子里的长椅上坐下,仰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水蓝色的披风衬得她格外白皙,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一双深棕色的杏眼水汪汪的,左眼下方的那颗痣更像是点睛之笔,樱桃小嘴不需要口脂就已嫣红。

才豆蔻年华的人,早已不是数年前脸蛋圆润的稚气样子,这两年,越发风姿绰约。

他闻声轻笑了一声,说道:“从前不见你这么守规矩。”

鄂以筠垂眸对上他的视线,在他的示意下,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若年年都像刚入宫那会儿,只怕我早就不用入宫了。”

永琪看了眼千秋亭外侍立着的丫鬟,才又问了一遍:“怎么不去听戏?”

鄂以筠低头随意地把扒拉着手里的汤婆子,说道:“去过了,不喜欢听,便寻了个由头出来了。”莞尔,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呢?三姐姐说,你和和亲王他们去了箭亭。”

“嗯,五叔说箭亭不如去宫外来得畅快,便散了,只说日后去宫外玩。启祥宫的人说嘉娘娘身子有些不适,四哥去看了。我便来了这儿。”

鄂以筠扬了扬唇,笑着不说话,外头不知何时已经飘了小雪。

一旁漱芳斋里的戏已经唱了一出又一出,隐约可闻是《紫钗记》。

“太后如今爱听这个了?”永琪也疑惑。

“三姐姐说,太后最近就好这一口。”

伶人声色宛转,即使隔得远些,鄂以筠也能很清楚地听见在唱什么。

“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1】

漱芳斋里突然而来的戏曲声,把原先都在安静听戏的两人,都惹红了脸。

鄂以筠有些尴尬,转头看了眼永琪,却不小心撞入了他带着笑意的双眸:“不是说不爱听吗,我看你听得很认真。”

他促狭的话惹得鄂以筠微微皱眉,站起身来嗔怪道:“谁要听了,那是人家唱得太大声。”

说罢,一边唤了语芙,一边就要往外走。

永琪跟在她后面起了身,笑道:“你跑什么?”

“你净跟着四哥学!”以筠一边说一边往台阶下走,下过雪后的台阶有些湿滑,一个不留神她便要滑倒。

“姑娘小心!”耳畔是语芙的轻呼,就在她做好准备摔个四仰八叉出洋相的时候,自己的胳膊被人一把拉住,然后就跟腾空了似的,被人单手一把抱起,转了个圈,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速度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落入了一个温暖又泛着淡淡的沉香味的怀抱,目光所及处,是他宽阔的肩膀。

“当心!”耳边是他有些冷意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紫钗记》

明天的更新在下午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