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如止水

融融春光如纱如绸。

午后的庭院里隐约有人声起落。

“都不许用那些风言风语扰了少夫人的清净。”柔蓝压低声音叮嘱道。

“是。”几名侍女轻声应下。

但有胆大的问:“二少爷真要娶平妻吗?”

紧接着便有人说:“那两位正受宠,又要来一个,少夫人得多难过……”

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规矩,从不会在背后议论主子。但二少爷要娶平妻的传言都快传遍了,她们是少夫人院子里的人,免不了有些担心。

柔蓝蹙眉提醒道:“没影的事,都不许再提,把分内的事做好就行了。”

待人都走远,柔蓝才忍不住无声叹了一口气。

思及快到少夫人午睡起身的时候了,她安静候在屋外。

但容清棠其实早已醒来多时。

长眠在大雨里的人再也无法被和煦的阳光眷顾。

可容清棠没想到,作为一缕残念从自己的墓碑边消散后,她竟会在熟悉的卧房里醒来。

望着屋内种种符合她喜好的陈设,太多混乱又清晰的记忆在容清棠眼前浮现。

大婚当晚,一身喜服的新娘等到天光渐亮,只有喜烛的最后一丝暖还在颤巍巍地摇曳。

转眼间又见谢闻锦走近,深情地在容清棠发间戴上一支发钗,满怀歉疚地对她说:

“待报完仇,我定会用余生好好弥补你。”

温情场景还未停驻多久,容清棠便看见自己与谢闻锦在这间卧房内平心静气地商议和离之事。

紧接着就是容清棠记忆中最凉的一场春雨,透着刺目的红色。

再后来——

思及此,容清棠心神微顿。

再后来,她偷得人间一年好光景,还认识了那个如松如玉的人……

死后的所见所闻都历历在目。容清棠很清楚,即便再不合常理,她也的确是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此时谢闻锦还未与容清棠挑明他想娶平妻一事。

不过也快了。

就是在这个静谧的春日午后,容清棠午睡醒来不久,谢闻锦便来与她说了他的决定。

“柔蓝。”容清棠定了定心神,轻声唤道。

柔蓝很快进门走到床榻边,担忧地问:“少夫人醒得比往常早些,是睡得不好吗?”

容清棠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我要与他和离,你收拾一下,我们今日便从王府搬出去。”

前世容清棠把一应事宜都安排好之后才离开,但这回她不愿再多待。

“和离……”柔蓝心里一震,连忙解释,“方才是奴婢们胡言乱语,少夫人别放在心上。”

“和你们无关,”容清棠朝她笑了笑,“我早有此打算。”

只是谢闻锦日日避着不愿见她,容清棠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除了你以及群青、绿沈,其他人都不必带。”

嫁入王府前容清棠身边便只有他们三人,离开时也一样。

“好。”

柔蓝犹豫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能察觉出,主子对二少爷的情意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散得不剩什么了,勉强继续也无果。

“若二少爷来,便说我去了王妃那儿。”

起身整理好仪容后,容清棠嘱咐柔蓝道。

跟前世一样,她要同谢闻锦和离的事,于情于理都应和王妃说一声。

容清棠嫁入王府后王妃便开始教她管家。王妃也曾多次在高门女眷的宴席上维护容清棠,没让她独自面对那些嘲讽。

自让容清棠执掌中馈以来,王妃便免了每日晨昏定省的礼节,让容清棠遇到难事时再去找她。

但王妃是容清棠的婆婆,府里的主母,所以容清棠仍会时常去看望她。

后来王妃潜心礼佛,不愿与旁人有多的往来。无论是难得回京一趟的安王和世子,还是谢闻锦,他们在王妃那儿吃闭门羹都是常有的事。

王妃对容清棠的态度虽算不上热络,却也从未将她拒之门外。所以除了贴身嬷嬷以外,容清棠反而成了这个家里与王妃最亲近的人。

容清棠甫一走进王妃的静兰院,便看见主屋的房门正敞开着,悠久醇和的檀香缥缈摇曳。

往常都会候在门外的陈嬷嬷不知去了何处。

“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怎么不进来?”王妃平静的声音传来。

容清棠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一如前世今日,只是上回她与谢闻锦谈完和离的事之后才来见王妃。

容清棠缓步行至屋内,礼数周到地向坐在主位的王妃行了礼,“母亲。”

王妃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随即问:“决定好了?”

王妃没有明言,但她们都知道这话是在问什么。容清棠的回答仍与前世一样:

“眼前的夫君和婚姻都与儿媳想要的相去甚远。和离一事,愿母亲谅解。”

话音落下,容清棠捕捉到王妃一贯无波无澜的神情里有一瞬微怔。但不待她深思,王妃便语气如常地说:

“你倒是直言不讳。”

王妃知道自己这个儿媳不仅有绝色容貌和无双才情,柔静的表象下也有她的坚持。

“是闻锦辜负了你,我没有谅解你与否的立场。”

王妃将平日不离手的那串佛珠放在桌上,继续道:“闻锦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待他与世子并无不同。我便帮他问一问,若他今后知错了,你可会原谅他?”

没有片刻犹豫,容清棠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闻锦其实是安王的弟弟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安王还未被封为异姓王时,他弟弟被权倾朝野的刘丞相陷害惨死,安王只成功护住了尚在襁褓中的谢闻锦一人。

几年后安王把自己远在西北的妻儿接回长安城内的将军府安置,对外称自己膝下有两子,谢闻锦才有了如今的身世。

谢闻锦在与容清棠大婚那日得知真相,自此便开始谋划报仇一事。

后来容清棠和谢闻锦十天半月都遇不上也是常事,即便碰见了,谢闻锦待她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因为谢闻锦步步为营的同时,不仅对容清棠只字未提,还不断疏远她。还是王妃实在看不下去,才与容清棠说了当年的事。

“刘相心狠手辣,闻锦担心若有一日自己步入困局,你会像他母亲一样受牵连,所以才会故意对你冷眼相待。”

当初刘丞相为了逼谢闻锦的父亲改换阵营,曾用他的妻子相要挟。谢闻锦的母亲受尽了折磨,死状十分凄惨,他父亲经年不减的爱意全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谢闻锦的父亲抱着遗体回府后一夜白头,第二天便被陷害进了大狱。安王日夜兼程,却只见到他的尸体。

容清棠并非不清楚谢闻锦的痛苦与仇恨,也知道他刻意疏远自己的理由。但她还是如实和王妃说:

“他有他的考量谋划,我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并非所有的事出有因都理应被接纳。

“可他自年少时便心悦你,你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王妃仍记得,当初全城的人都以为王府会与容家退婚时,谢闻锦曾跪在她与安王面前,万分郑重地说此生只愿与容清棠结为夫妻。

容清棠静了须臾,说:“相识再久也未必能做到相知。”

所以谢闻锦才会从不把容清棠当成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还以为百般疏远是为了她好。

但谁又能说日复一日的冷漠与隐瞒不是钝刀子刺心一样的伤害呢?

“你不再心悦他了,对吗?”王妃心里已有答案,却还是问道。

王妃此时没拿佛珠,只是以母亲的身份来问这些,所以容清棠也认真道:

“对,所以我不想再做他的妻子。”

过去的感情已经被消磨干净了,容清棠不愿再继续耗下去。

王妃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少见地带了些遗憾,“是闻锦这孩子没有福气,也是我们王府没有福气。”

王妃自认做不到这般通透洒脱,所以她只能在王府后宅守到老,守到死。

“罢了,走了也好,这里不适合你。”王妃意味不明道。

她重新拿起一旁的佛珠,语气也恢复了平静:“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你多保重自己。”

“母亲,您也多保重。”

容清棠以额贴地,郑重地行了跪礼,最后一次这么称呼道。

容清棠幼时失恃,只用“母亲”这个称谓唤过王妃一人。容清棠嫁入王府以来,与王妃之间的关系虽不算亲昵,却也说得上融洽和睦。

但以后,她就又没有母亲了。

容清棠起身走出了主屋。

看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影离去,王妃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佛珠。可一想到即将回府的王爷和世子,她又缓缓卸了力气。

在肮脏的遮羞布被撕破之前,她走了也好。

春光依旧明媚。

容清棠踏出静兰院的门后脚步微顿,因为院外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谢闻锦。

算起来,死过一回的容清棠已经有一年没见过谢闻锦了。因为仅剩一缕残念时她只能待在自己的墓碑附近,而他没有来过。

此时的谢闻锦正敛眸望着容清棠,周身气质比成婚前多了些深沉阴郁,已经没有她记忆里明亮率真的模样。

见谢闻锦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容清棠先开口问道:“何时来的?”

谢闻锦沉声:“从你不愿再做我的妻子那句开始。”

容清棠微微颔首,随即问:“那你今日能在和离书上签字留印吗?”

谢闻锦垂在身侧的右手紧了紧,心间微窒。

谢闻锦的确曾希望容清棠与自己彻底断了关系,远离所有是非。

但他从未提过和离,也一直没把那份能护容清棠周全的休书给她。

因为他怕容清棠一旦离开便不会再回来,他舍不得。

他只能待容清棠冷漠,还故意做出宠妾灭妻的样子,让旁人以为他厌烦这段幼时被定下的婚事,也不爱她。

可这样容清棠便还是他的妻子,他还能远远地看看她。

这就够了。

但报仇之事再次受阻,谢闻锦今日原本是想克制住心痛与不舍,以娶刘楚楚一事为引,让容清棠主动提出和离。

他需要以正妻之礼娶刘楚楚,以便获得刘丞相的信任并掌握他更多罪证,这样一来容清棠也能远离今后的复杂纷争。

等事情都解决了,他便会立刻把容清棠接回家,好好弥补她。

母亲早已与她说过自己背负的仇恨,谢闻锦相信一向善解人意的容清棠会理解与配合他的所有决定。

可他此时分明还未向她提要娶刘楚楚的事,容清棠便说想与他和离。

就好像她真的不再心悦他,迫不及待地想从他身边离开。

他不接受,也不允许。

看着容清棠平静得几乎淡漠的神色,谢闻锦的心有些乱,他忍不住问:“为何想和离?”

容清棠眉梢轻蹙,不解道:“你不想吗?”

“自然不想。”谢闻锦不假思索道。

容清棠心底的疑惑深了一层。

前世谢闻锦挑明要娶刘楚楚后,容清棠便顺势提出了想和离。

彼时谢闻锦并未反对,只说婚约是父亲们定下的,得等几日后安王返京,同他说一声再签字留印。

容清棠当时以为他们对这个必然的结果心照不宣,所以才会那么顺利地达成共识。

今日唯一的不同只是她先一步开口。难道这影响了谢闻锦的想法?

“你与母亲说不再心悦我,是因为那两个妾室和刘楚楚吗?”谢闻锦尽量温声问道。

他眼神一瞬不移地看着容清棠,像是要望进她的眸子里,想找出她神情中的破绽。

但他分明只看出了“心如止水”四个字。

谢闻锦忽然有些无措,他强作平和地解释道:“我虽纳了那两人为妾,却从未碰过她们。娶刘楚楚是另有目的,我也定不会与她亲近。”

“母亲应已与你说过其中内情,这些都是权宜之计,我心悦的人只有你……”

容清棠越听越觉得絮烦,她不明白谢闻锦为何会忽然向自己解释这些,便出声打断他的话,“此时还有必要说这些吗?”

这么久以来他都选择了疏离与隐瞒,容清棠早已不想再听了。

谢闻锦霎时怔住。

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早在他察觉以前。

谢闻锦回答不了她的问题,语气生硬道:“总之我不答应和离,我们至死都会是夫妻。”

见他态度坚决,容清棠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前世是刘楚楚从中作梗,谢闻锦才没能把和离书送去云山寺。

可若谢闻锦其实本就不愿与她和离,后来被那位放在她墓碑前的和离书又是从何而来?

“无论你是否愿意在和离书上签字留印,这桩婚事都只到这里了。”

话毕,容清棠错身经过谢闻锦。

和离一事,即便谢闻锦不同意,她也有办法促成。

眼看着容清棠离开,谢闻锦心里一疼,忽然朝她的背影道:

“我以为你明白我为何纳那两个妾,也明白我为何与刘楚楚来往,却没想到你竟如此任性,不仅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同我赌气,还冲动提出和离。”

容清棠一向大方体贴,并非心胸狭隘的人,但这是谢闻锦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容清棠顿住脚步,无声叹了口气。

“我不曾因她们的存在而难过吃味。”

她和谢闻锦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在于别人。

谢闻锦还欲追问什么,却听见贴身伺候王妃的陈嬷嬷在他身后温声道:“二少爷,王妃请您进去呢。”

谢闻锦未问出口的话被堵在心里,语气不太好:“知道了,我马上去。”

容清棠知道这是王妃在帮自己脱身,便不再回头,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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