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与二老爷十几年夫妻,几乎是听罢话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后母家姓苏,正是长阳苏家的一支,当年姐妹二人一同入宫,本是想着相互扶持,奈何那位苏家嫡女福薄命浅,没多久就死了,反倒是用来给嫡女固宠的庶女成了皇后之尊。
也正是因此,皇后与苏家的关系可谓微妙。
苏家有意修补,皇后却是若即若离,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倒也维持着一个冷淡有余、亲近不足的局面。
“可是府里没有年纪合适的姑娘……”二夫人有些为难,韵儿在苏家行四,上头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底下的又过于年幼,难不成要韵儿……
不行!
二夫人想着,不由抱怨:“这种事老爷也不早与我商量,这一下子我去哪里给你找人?”
苏二老爷也有几分理亏,却还是辩驳了一句:“宫里传出来的信儿,能知道就不错了,哪还有挑拣的余地。”
这个道理二夫人自然明白,方才也是心里不舒坦:“选人的事儿可以再商量,但我不许你把主意打到韵儿头上,东宫那位是个什么性子,伺候的人都不知换了几茬,多少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夫人莫急,这不是正在商量吗?”见她激动,苏二老爷连忙安抚。
待二夫人平静下来,苏二老爷才道:“咱们韵儿如此聪慧,我也不愿便宜了太子。只是先前走动这户部侍郎的缺儿时,得了皇后娘娘几分指点,现下娘娘既表露了意思,咱们总不能装作不知道,人选还需夫人好好斟酌一个。再者,若真能在太子身边安个人,也是件好事。”
二夫人:“老爷的意思是……”
“自从太子统管刑部和大理寺以来,旁的不提,就说这回的贪墨案,要不是太子坐镇,哪能攀扯出这么多人?太子虽然性情不够宽仁,于差事上却很得陛下看中,又贵为储君。”
苏二老爷的话点到为止,多年的默契让二夫人听懂了言下之意——太子的东宫之位稳得很。
只是二夫人仍是迟疑:“道理如此,可太子性情实在是喜怒无常……”
苏清韵将父母的争执看在眼里,藏在衣袖下的指节因紧攥而发白。
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怕只是听见太子的名号,那记忆里的彻骨痛楚都好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将她压在深不见底的无边黑暗中。
她得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身体不发抖。
“娘,我不要进宫!”看见母亲转头,尚且惊魂未定的苏清韵脱口而出。
二夫人愣了一下,赶紧搂着她柔声哄道:“韵儿别怕,娘不会让你进宫的。”
苏二老爷也出声劝慰。
苏清韵伏在母亲怀里,紧闭的双目深藏讥讽。
东宫非良善之地,多明白的道理啊,可曾经的她不懂,坚持要去求一个险中富贵,直到用一条命来证明传言非虚。
而她的父亲,空占着苏家嫡枝的名望,实则目光短浅。现在夸赞她聪慧机敏,是因为他春风得意,可若是钻营落空,也不过是个卖儿鬻女的伪君子。
“对了,方才忘了问,你不是去看院子了吗?”怕女儿又想起太子害怕,二夫人连忙另起了个话头。
苏清韵似是被她提醒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娘你先前只跟我说让人去收拾院子,也没说是把阿洛的院子给我,我不能抢阿洛的东西。”
二夫人怜爱地说:“傻孩子,谁说是你抢的?那院子本就是给你准备的,让阿洛住在里头也是因为她顶的是……总之,没有什么抢不抢的,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用人顶替女儿“挡煞”的事二夫人不愿意多提,言语间也多是含糊过去。
苏清韵却说:“娘,我在庵里时,听静慧师太讲经,佛家常说缘法,我和阿洛就是有缘的,这些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好像本体和影子一样。现在我及笄了,能回到爹娘身边,可阿洛及笄了,难道就要被赶出府去吗?”
她还说自己可以和阿洛一起住,反正留燕居足够大。但这些都被苏二老爷当做了耳旁风,他全部的心神都落在了那句“阿洛及笄了”上头。
是啊,苏家没有适龄的姑娘人选,但阿洛却是苏家养了十年的人。
***
二夫人身边的冯嬷嬷来请她去正院的时候,阿洛并不惊讶。
事实上,从那日平妈妈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叫她继续住在留燕居起,阿洛就知道二夫人会见她。
只是时间比她预想得要晚。
“二夫人安好。”阿洛行了一礼,自从苏四姑娘回来,她便改了称呼。
二夫人自然也意识到了,不过对她来说这样反倒听着更舒心。
待阿洛坐下,二夫人方抬了抬眼皮子打量。
春衫轻薄,衬得阿洛身形窈窕有致,容貌自是没的说,端得是艳冶柔媚、妍姿妖艳。
恰是二夫人最讨厌的模样,却也正是最适合送进东宫的模样。
“……太子?”阿洛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二夫人。
苏家要把她送进东宫,要让她去做太子的侍妾?
二夫人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仍旧慢条斯理地道:“也是你运道好,前阵子皇后娘娘才说东宫人少,想给太子添几个伺候的,本来我跟老爷都没抱希望,谁知道皇后娘娘还专程问起,听完当即就允了进宫的事儿。这可是泼天的恩宠,能伺候太子也算是飞上枝头了。”
太子……
阿洛紧咬贝齿,嫣红的唇瓣泛起白痕。
她没有见过太子,可他的恶名纵是她这个久居深闺的女儿家都听闻过。
据说太子不高兴时就以杀人取乐,东宫的地砖缝都被人血染红了。据说太子曾经为了折磨一个人,亲自动手凌迟了那人足足三千刀。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太子将一个背后辱骂他的人剥皮拆骨做成了人皮灯笼……
阿洛强忍着不让声音发颤:“二夫人这是告知我?”
二夫人闻言撩起眼皮,似是诧异地看了阿洛一眼,半晌带了一丝不情愿地道:“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可以考虑,只是得尽快,宫里还等着回话。毕竟是天大的好事,因着这些年你养在我与老爷跟前,是个知根知底的,才先想着你。”
说是考虑,阿洛却知道,若是自己出言拒绝,以二夫人的性子,未必会有好下场。
“我一定尽早给您答复。”阿洛平静地谢过二夫人,退出了正院。
心头压着沉甸甸的事,阿洛还不想回留燕居,索性也没人会寻她,便沿着园子绕圈散步。
乱麻还没理出一个头绪,面前的路先被人拦住了。
阿洛抬眸望去。
“洛表妹,多日未见,你可还好?”男人油腻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调笑。
阿洛目光微凝,后退了两步,蹙眉冷淡地唤道:“卢少爷。”
这是二夫人的侄子,卢柏明,以科考读书之名借居在苏府。
“洛表妹这是怎么了?我听说自从我那个真的四表妹回来,府里常有人为难你,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卢柏明笑嘻嘻地凑近,落在阿洛身上的目光直白而不加掩饰。
而这目光从他来苏家就是如此,现在不过是由暗转明。
阿洛被他瞧得极不舒服,冷下脸来道:“不必劳烦卢少爷。”
甜软娇柔的嗓音即便是拒绝,也让人骨头都听酥了一半。
卢柏明不改垂涎,反而变本加厉,说:“洛表妹是不是误会我了?怎么如此冷漠?我是真心对表妹的,表妹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去和姑母说,请媒人择日登门。”
他眯起眼,目光在阿洛纤细的腰肢上流连,舔着唇角转了话锋:“只不过……以洛表妹现如今的身份,正妻是不行了,但洛表妹放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绝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阿洛有时不由震惊,这样无耻至极的话,他居然能说得面不改色。
这时远处有人喊卢柏明的名字,卢柏明高声应了一嗓子。
临走前,却又靠近阿洛,言语间透着得意:“我知道洛表妹害羞,咱们的事我来办就好,你知道的,姑母一向疼我,只要我开口的,姑母没有不答应的。”
美人香气如兰,卢柏明一时心痒难耐,就要趁机窃芳,不料阿洛猛地偏头,发髻一侧的步摇狠狠撞在卢柏明鼻子上。
不等卢柏明的哀嚎引来人,阿洛垂眸勾了勾唇径直走了。
只留下卢柏明狼狈地与同伴借口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树上——他是逃课出来的,哪敢据实以告。
***
天幕如墨,星子高悬。
小轩窗前,阿洛抱膝窝在宽大的圈手椅上,缩成小小一团,看着外面的天空。
每当有心事的时候,她就会坐在这里,静静地看夜晚的天。
今夜没有月亮,可天空依旧辽阔浩大。
蜡烛燃了半截,门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笃笃笃——”
来人是苏清韵现在的贴身大丫鬟翠环。也是阿洛曾经最亲近的朋友。
“洛姑娘……”翠环站在门外,嗫嚅着张口。
阿洛抬眸看她,翠环却躲避着她的眼神。
这一刻,阿洛原本想问的话忽然就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翠环是她在苏家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和她朝夕相处十年的人,她以为至少有些事她们不会欺瞒彼此,可翠环就那么静悄悄地成了苏四姑娘的贴身大丫鬟。
翠环低着头,有些话她耻于说出口。她家穷,两个哥哥都十八九了,还没娶上媳妇,这几日她得了四姑娘的赏,爹娘见了她也有好脸色了。
后来就是不敢说,她知道,选了这条路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敢再见洛姑娘。可是她今天听人说二夫人要送洛姑娘去伺候太子……
那样凶残的人,一向柔弱的洛姑娘可怎么办啊?
阿洛最终什么也没问,只去屋里拿了个布包回来塞给翠环:“原是想到你生辰的时候再送……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还有些话,可能不合适,但我就索性一并说了……我知道你家里兄长都等着成亲,正是用钱的时候,可你也该多想想自己,做父母的顾不过来那么多孩子,孩子就得学会自己打算。”
翠环怔怔看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一支沉甸甸的足金手镯。
“洛姑娘……”
阿洛收回视线,转身坐回窗前,望着天际闪烁的星子,一字一顿道:“翠环,人生在世,有些坎儿可能注定迈不过去,而有些坎儿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但不去咬牙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坎儿能不能过去。”
“有些事,其实不必那么早就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