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记得年幼时，曾好几次闯进过秦崇的梦境里。
每次，她都会碰见秦崇在做黄袍加身，登基称帝的美梦。
只是，在那些梦里，秦崇或在接受群臣客使的朝参礼贺，或是在举办宫宴，宴请后妃或文武百官。
梦里的他，循规蹈矩、克己复礼，一言一行皆摆出一副明君模样。
哪想到这才几年过去，秦崇梦里的场景，竟变成了这般……浮华靡靡。
难道这些年，他在梦里明君做得厌烦了，便开始做昏君了？
秦昭低头看看自己——
特意穿上了阿娘过节时穿的华贵衣裳，头发也专门梳成贵妇髻，戴了满头珠翠，从头到尾无一处不精致。
她原还想着，扮一扮进宫朝贺的臣妇……
现在看来，倒与这梦中的场合有些格格不入了。
可秦昭今日费尽心思穿进秦崇梦里，目的是想看清他“登基称帝”以后，宴请的都是什么人。
唯有这样，她才能知道，这朝堂之上，究竟哪些人是与秦崇一伙的，也好等将来与大房分开后，及时提醒爹爹避开。
秦崇生性多疑，又知道她会穿梦，若这次轻易退出梦境，下次秦昭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进来。
只是，这芙蓉殿建在湖心正中，唯有一座廊桥通往岸边，廊桥之上不断有宫娥行走，只要她穿着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扮出现在宫娥面前，定会被秦崇这个梦境之主察觉到异样，到时怕是还没走到芙蓉殿，她这个人就没了。
秦昭不愿轻易退出，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直到看见氤氲着热气的湖面，心里一动。
她卸去头上珠钗，将繁复华丽的外衣统统褪去，只留下单薄的里衣，直接跳进了湖里。
湖水温热，有硫磺的气味，是天然温泉。
芙蓉殿既是温泉宫殿，殿外定设有泡汤的台阶。
秦昭只需找个无人的角落上岸，隔着窗户窥视一番，便能达成目的。
所幸，在梦境里，远离梦境主人的地方，大都很是僻静，连守卫都没有。
秦昭果然在侧殿旁找到了上岸的台阶。
她拧干身上的湿衣，从虚掩的殿门轻步进入漆黑的侧殿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侧殿是个小小佛堂，佛龛里供奉着白玉千手观音，面前的香案上没有香炉，四周悬挂着明黄的帐幔，凌乱垂落在地上，看上去好似许久都无人打理过。
这样荒凉的景象，与只有一墙之隔、金碧辉煌的正殿截然不同。
秦昭不明白，秦崇这个从不信神佛之人，梦里怎会在宴请大臣的正殿旁边，设置这么一个地方。
她按下心中疑惑，藏身在距离正殿最近的帐幔后，伸手捅破两殿相连窗户的窗纸，悄悄朝正殿望去——
殿中丝竹靡靡，莺歌燕舞，一派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之景。
“哎，美人儿，快到下官怀里来……”
“官家，下官敬您一杯，若非您慧眼赏识，下官怎能有今日，下官此生愿为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秦昭强忍不适，逐一朝殿中那些或纵情享乐，或阿谀奉承的大臣们看去，在心底暗暗记下他们的样貌。
然而，她只记到一半——
“昭昭，出来。”忽然，从正殿上首传来秦崇的轻唤：“大伯父知道你来了。”
秦昭呼吸一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秦崇怎会知晓她穿进他梦里来了？！
“昭昭……”就像在回答秦昭心中的疑问，秦崇语带威胁地道：“大伯父知道你让人挖了埋在雪凝斋的东西，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找出来？若等我把你找出来，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话让秦昭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前世她为救兄长性命，曾用自己穿梦的能力与秦崇做过一些交易。
她很清楚秦崇有什么手段。若真被他发现，自己有意窥视他的梦境，后果不堪设想。
秦昭下意识去扯袖中暖玉，打算逃出他的梦境。
可她心底着实害怕，指尖颤的厉害，扯了好几下，才将暖玉从袖袋里扯出来。
“咦……让我瞧瞧，你是不是昭昭。”
就在这时，正殿上首突然传出女子惊惧不安的否认声：“不……不是……”
“啊……”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秦昭猛地抬眼。
便见秦崇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生生割下了离他最近那个女子的头颅！
鲜血喷洒在秦崇明黄绣金的龙袍上，将他阴厉深沉的面容衬的更加狰狞。
这还是秦昭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她咬紧牙关，几乎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可即便如此——
她的全身因惊惧至极，无法遏制地颤抖着，连同她藏身的帐幔，也不停抖动起来。
“昭昭，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秦崇再次发出阴狠的威胁声。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下来，所行之处，不断传来女子的惨叫声，和众人的惊呼声。
一个又一个女子，被秦崇拽起来，发现不是秦昭，便将她们一剑刺了个对穿。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整间芙蓉殿血污满地，尸体横陈，宛如修罗地狱。
秦崇那身明黄的龙袍，已被鲜血染透。
他不耐地喊道：“昭昭，大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自己出来，我便放过你，否则，就像她们一样……不，你会比她们更惨，我会一寸一寸砍断你的腿，再砍下你的胳膊，今夜会变成你最难忘的噩梦……”
眼见秦崇离侧殿越来越近，秦昭慌乱将暖玉握在手心。
可不知为何，她始终无法集中离开的意念，暖玉也丝毫没有反应。
“吱呀……”
黑暗中，偏殿连着正殿的大门，忽然被秦崇推开。
秦昭躲在距他不过两丈远的帐幔中，浑身绷紧，只瞧见他的人还不曾走进殿中，手中长剑上猩红鲜血，却已然滴答落在殿里绣着万字纹的地毯上，她甚至可以闻见他身上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来人，掌灯。”秦崇命令道。
话音落下，便有宫人执着长灯从外面走进来。
秦昭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里。
只要宫人点亮距她最近的那树油灯，她便会彻底暴露在秦崇面前！
眼见提灯的宫人越走越近，秦昭的呼吸也一点一点收紧。
就在她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时——
忽然，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掌覆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翻转过去。
“啊……”猝不及防间，秦昭低呼出声。
直到她的目光，与一双熟悉的、深潭般的黑眸相接——
是谢玉！
又是他！
秦昭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在这样的时刻，比起身后嗜杀癫狂的秦崇，眼前这人……竟让她生出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昭昭，你果然在此处。”秦崇发现了他们的所在，提着剑超他们的方向走来。
谢玉伸出修长的食指，在薄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昭急忙点头，泛着泪光的桃花眼犹带着不安与忐忑，她咬紧唇瓣，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然而，下一瞬——
“嘶……”
随着一声锦帛撕裂的脆响，秦昭只觉得肩膀一凉，她单薄的里衣竟被眼前这人粗暴地单手撕开。
秦昭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便见他眸色一深，俊美锋利的面容，朝她低俯贴近……
秦昭瞬间绷紧背脊，下意识侧过脸庞，男人凉薄的唇堪堪擦过她的面颊，若有似无地凝在了她的颈侧。
满头青丝从她的发顶垂落，男人的呼吸在她颈窝激起一阵酥麻。
秦昭伸手抵住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
岂料，那人的唇辗转到她肩头，惩罚似的咬了一口。
“唔……”秦昭痛呼出声，脸颊热得发烫，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是气得，还是羞恼的。
他的大掌在她后背轻拍，似是安抚，又像是提醒。
令秦昭终于意识到，身后帐幔另一侧，秦崇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谢玉这是在做戏？！
意识到这点，秦昭抵在他胸口的手指微曲，尽量放松僵直的身体，配合地窝在了他的怀里。
秦崇提着滴血的长剑，距离帐幔越来越近，眼神也越发阴狠。
他在大宴正酣之时，突然想起秦昭，本想着诈一诈，没想到还真被他抓到这小丫头又跑到自己梦里来。
今日他便要让她知道，擅闯他的梦境会有什么后果。
他要砍断她的手脚，划烂她的脸，剜掉她的眼睛，让她在梦里痛不欲生，要让她知道什么是害怕，让她怕到绝不敢再像幼时那样，将他梦中之事向旁人乱说才行。
这么想着，秦崇狰狞着一张脸，伸手掀开了帐幔——
帐幔后头，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埋首在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女肩头。
似是被打扰到，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如覆寒冰般俊美凌厉的面容。
秦崇认出那人是谁，猝然后退半步，手中握着的长剑“哐当”一声失手跌落在地。
“你、你是……”
他刚要叫出那个名字，只见那人森冷的眼眸，瞬间迸出无限的杀意，与生俱来的威压就像一只无形又强硬的手，狠狠扼住了秦崇的喉咙。
“滚！”那人沉冷地道。
秦崇后背一凉，猛地睁开了双眼！
秦昭根本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谢玉说了声“滚”，整个梦境便瞬间化为乌有。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唯有颈侧那人的呼吸，却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越来越分明。
那人还在。
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肩膀被他咬下的伤口，尚在隐隐作痛。
秦昭只觉得与他相贴的地方，仿佛有火在燃烧。
“他、他已经醒了，不会在这梦里出现了。”她语无伦次地提醒道：“你可以放、放开我了。”
随着这声话落，秦昭眼前豁然一亮，猝不及防间，她被他拥着又跌入了新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