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一下……是怎么个委屈法?”秦昭故作不解地问。
崔夫人从枕下摸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抓起秦昭的手,放进她手心:“这是宣儿的祖母去世前留下的先帝御赐之物,嘱咐我一定要亲手给你。现在我将它交到你手里,便就证明你是我们宁家唯一认可的儿媳。”
说着,她顿了顿,似也知道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恳切地将玉镯往秦昭手心里压紧:“过几日待我身子好些,会亲自……亲自登门去曹府一趟,跟曹家下定……你放心,我只会把她当个妾室抬进门,绝不会让宣儿碰她。等揪出幕后主使,便将她处置了,等你过门,绝不会有人碍你的眼……”
秦昭垂下眼帘,看着她皮包骨头的手,压着那枚玉镯,弯唇轻笑,毫不掩饰心中的嘲弄。
想起前一次在梦里,崔夫人便是这般恳切的……坠在她怀里,想要拖着她一起去死。
这是第二次。
秦昭将镯子推回崔夫人手心,收回手,抬眼看向她,正欲开口——
“母亲!”
忽然,上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宁宣黑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儿子此生绝不纳妾,也绝不会让那个女人进门。幕后指使之事,无须用那女子作饵,父亲和儿子自会去查,此事您不必再提,安心养病便是。”
说罢,满怀歉疚地对着秦昭揖礼:“方才那番话,实在冒犯,我替母亲向你道歉。我送你回去。”
秦昭见状,也不避开,坦然受下宁宣的歉礼,乐得不必再多说什么,朝崔夫人福身,未置一词转身离开。
崔夫人看着他们背影,急咳出声,被安置过曹素兰回转的春时看见,赶忙上前为她顺气。
“不必管我,你亲自去园门守着。”崔夫人抓着她的胳膊,急切地催促道:“若侯爷到了,让他直接来我房里,我有要紧的话要对他说,莫让世子抢了先,快去。”
春时赶忙应下,唤了婢女来服侍,自去园门口守兰陵侯去了。
这一厢,宁宣亲自将秦昭送回院中,再次为刚才崔夫人的言行向秦昭揖礼道歉。
“母亲身子向来不好,府中之事也鲜少过问。此番定是因为知道真相后一时慌乱,才会说出这种话。我的事向来都是我自己做主,还请三娘莫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既已将话说到这份上,秦昭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世子方才也听见曹玉海说了客船被烧之事……实不相瞒,那客船是我烧的。”
宁宣脸上难掩诧异。
秦昭轻描淡写地道:“曹玉海受人指使,假扮江匪半夜登船,将船上一干仆妇全都吓跑,又把船舱箱笼里我的衣服都寻出来丢在甲板上,还用货船牵引着客船上京,妄图做出客船被劫的假象。他的目的便是要毁我清誉,好让你我亲事作罢。若那日客船没被烧毁,今日等着我的,便不是令堂与我商议抬谁进门做妾,而是府上管事直接上门退亲了。”
宁宣满心都是愧疚,他动了动唇,想为自家辩解几句,却也知道秦昭说的确是实情。
祖父过世之后,两家虽有指腹为婚的关系,却鲜少来往。在遇见她以前,他从未将这桩亲事放在心上。若当真发生名节被毁之事,两家亲事作罢,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秦昭看着他,又道:“定西侯一心想让家父辞官管理侯府庶务,并不想让我高嫁。如今虽然客船已毁,虽不担心此事再毁我清誉,可阿爹阿娘十分疼爱我,若令堂在你我成亲之前,先抬了妾室入府,阿爹阿娘知道以后必会心生不满,大伯更会借机出面,作罢这门亲事。”
“你放心,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宁宣赶忙保证道。
秦昭眼帘轻垂,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重活一世,她已不会相信任何无意义的保证。
“我既敢出手烧船,世子便该知道我虽为女子,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令堂方才那番话已然碰触我的底线。既如此,你觉得我心机深沉也好,挟恩图报也罢,我便索性用救醒令堂这份功劳,换贵府一个白纸黑字、盖上侯府官印的承诺。”
“你说。”宁宣站直了身,郑重地道:“你救我母亲的大恩,莫说是一个承诺,便是十个,我侯府上下也义不容辞。”
他既说了侯府,便就是能代表兰陵侯做决定的意思。
秦昭前世便知道,宁宣是兰陵侯唯一的儿子,又深得宫里宁贵妃的欢心,兰陵侯对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这也是即便崔夫人一而再想要坑她,她却没打算放弃这门亲事的原因。
“我要的承诺便是——你我二人明年三月之前完婚。或者若你不愿,便请将这门亲事保留到一个月以后,待我爹娘上京再来退亲。只要贵府能做到这两条任何一条,这桩恩情便可两清。”
“我愿意。”宁宣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听见秦昭想要的承诺竟然是尽快完婚,他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脸颊和耳廓瞬间热得发烫。
他不由朝她走近两步:“不必等到明年三月,三日内我便让父亲亲自登门提亲,请钦天监选个最近的日子,咱们就成亲。”
秦昭不习惯与人这么靠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她想了想,为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得提前把话说清楚:“我们两人的亲事,虽是在娘胎里便定下的,可你我之间并无情分,成婚也只是权宜之计。我知道世子素有洁癖,婚后我自会搬到十方园来静居修行,绝不干涉世子的生活。等再过两年,阿爹外放,我便与世子和离。到时我会拿出二十万两银子作为对世子的补偿。”
二十万两,是前世陆家送给她嫁妆银子的一半。
买他两年世子夫人的名头,换她下半生自由,不算吃亏。
只是,这仅是秦昭单方面的想法,她不知道的是——
“并无情分”、“权宜之计”、“和离”、“补偿”……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像大热天里一盆冰水从宁宣头顶浇下来,把他前一刻还火热的心,瞬间浇成了透心凉。
宁宣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曲紧,月华般的美目里尽是不可置信,还夹着些许薄怒:“你怎能……怎能把婚姻大事如此当成儿戏?”
秦昭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微微一怔。
前世在她最难堪时,宁家登门退亲,转头便迫不及待迎娶新妇进门。
这行为无异于在她沦为笑柄之时,还狠狠背刺一刀。
这难道就不儿戏?
若按照前世传言,他痴爱美人,只要长得比他好看的,皆会收进府中,虽说没给过那些美人名分,可这满府莺莺燕燕的……
有哪个未过门的正头娘子,能容得下自己的夫君做出这种事?
这不比她还儿戏?
然而,这些毕竟是上辈子的事。“收美人”之事,秦昭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未亲眼所见,不好点明。
她想了想,只好扯了个由头道:“我自幼身患隐疾,在三清道尊前曾暗自立过誓言,此生要清心戒欲、一心向道。若非家中父母疼爱,不忍让我出家,我应该早便寻一处道观静居修行去了。成亲确非我此生所愿,又有立誓在前,还请世子成全。”
说罢,秦昭朝宁宣风淡云轻地盈盈一笑,屈膝福礼。
这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客气,却又十分疏离。
直到这刻,宁宣总算确认,她对自己除了交易,当真并无旁的情分。
他觉得心里有些憋闷发堵,可对方既将话说到这份上,他若继续再在此事上痴缠,怕是要将她吓跑。
总归,亲事还在,她愿意与他完婚,且是尽快完婚。
至于两年以后的事……再徐徐图之吧。
“我都答应你,待我回京去,便照你所说将契书写给你。”宁宣苦笑着应下,伸出手虚扶起秦昭:“曹玉海你还要将他送去官府吗?倘若衙差彻查烧船之事,查到你头上,那你……”
“一定要送。”秦昭果断地道:“若不送去官府,将事情摆到台面上,真正的幕后指使便永远不会浮出水面。不仅要送,还要借世子的名义去送。如此,牵扯两家侯府,才无人敢轻易为曹玉海开脱。”
“好。”宁宣看着她坚定娇俏的小脸,眼底不觉染上几丝纵容:“明日我便拿父亲的名帖,亲自将曹玉海送去京兆府。”
秦昭见他全部答应下来,一切都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心下十分满意,再次福身谢过,想了想又道:“夫人既已醒来,明日我便同世子一道回京,还请世子将我送回定西侯府。”
既要白纸黑字立契,便该趁热打铁才是。
再者,她已在曲阳拖了几日,若再不回京,她那个口蜜腹剑的大伯一家,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宁宣见她主动要求自己相送,便是将自己当作真正的未婚夫婿看待,心下自然十分欢喜,与她约好明日出发回京的时间,这才告辞离开,自去安排不提。
待他走后,秦昭又将大福唤到身边,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香丸,交到大福手中,低声安排道:“去打听打听,世子今夜将曹玉海关在何处,使些银子,让守夜的给他点一炉香……”
入夜。
秦昭用过晚膳,坐在灯下,挑了几根彩线,亲手打成丝络,把那块暖玉穿上,系在袖袋里贴手腕缀着。
有了上次经验,暖玉挂在心口,若遇上危急时刻,确实不太方便拿出来。
像这样系在衣袖里,随时都能捏在手中,入梦之时便多了层保障。
此刻,她已让春棠为她重新梳妆——
特意将白皙的肤色抹暗,远山似的黛眉画作英挺的剑眉,又将那双生来含情的桃花眼淡淡勾出骄纵锋利的轮廓,还换了身大红缂丝男袍,墨发用白玉冠拢到发顶,窄腰紧束着镶嵌和田玉的革带,腰间还缀着穿金链子的翡翠兽首佩……
端的是满身福贵,贵气逼人,让人一眼就能将她认作是哪个权贵家的小衙内。
绿棠前来通禀:“送我们来曲阳的影六郎君,又送了个妇人来,说是曹家那位得了失心疯的崔氏。三娘可要见上一见?”
“不必了。”秦昭想也未想就拒绝,她不愿再与谢玉有半分牵扯:“请他将崔祈月以贵人名义送到崔夫人院子里,那毕竟是兰陵侯府的家事,我不便插手。”
崔祈月活着,便是崔夫人替嫁欺君的罪证,于崔家或者宁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曹家当初没弄死她,应该也是想要留着这个把柄。
就算要还人情,也该是兰陵侯府还给谢玉,而非她来还。
也不知曹素兰和崔夫人两个,见到活的崔祈月,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到那个画面,秦昭心中就十分舒坦。
绿棠应下,又道:“大福打发人来说,曹玉海就在十方园的柴房里关着,那炉香已经点燃送进去了,她亲自看着呢。”
秦昭心里一暖,温声吩咐道:“夜里更深露重,这种事不必她亲自盯着,让她回来。今夜我有事要办,无需你们值夜,自去歇息吧。”
绿棠和春棠打小同她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有事要办”是什么意思,早已见惯不怪,便一同退下。
待她们离开,秦昭又瞧了瞧镜中的自己,确认装扮无误后,将安魂香的香丸扔进床前香炉里,吹熄烛火,走到床前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