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太看得起你了。”
“也是爹爹太过偏爱你,才叫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拎不清。”
白华垂下剑尖,对包围上来的兵马无动于衷。甚至于除了运载棺椁的马被短暂惊了一下后,被团团包围其中的朝中重臣们也基本上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有资格参加先帝出殡的基本上都是早年追随过他们父女二人征战四方的老臣,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这会儿仅仅这么些人马还不足以叫他们惊慌失态——哪怕其中还有不少人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到底计划如何,但也依旧没有露出丁点慌张。
反倒是今日跟着一起出来的皇子皇女们显得格外不安。除了已经在做事的那几个年长的皇子皇女,剩下的基本上都被吓得不轻,这会儿正挤成一团才勉强没有抖起来。
不过此时倒也无人嘲笑他们的失态,毕竟尚且年幼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见到这般景象会受到惊吓也是正常。反倒是今日一并跟着出殡的几个高位妃嫔倒是早年是经历过风浪的,见状非常熟练地把皇子皇女们揽了过去藏入人群之中,方便等下万一乱起来好能叫人带他们先逃走。
“我原是想着,若是你今日知情识趣些不要整出这些事端,我也就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再忍你一段时间。”
做工精湛的青铜剑锋利的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剑痕,白华像只是为了拔出这把剑支撑自己孱弱的身体一般将中心压在手中的剑上看着吴王轻声细语,表情上又露出了那种让叶山鸣格外不喜的微微蹙眉表情来。
她总是喜欢露出这种模样,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就好像他是个冥顽不化的蠢货似的。
叶山鸣为此格外火大,但是又因为顾桦的缘故也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上发泄火气——他非常清楚自己在顾桦面前的底线。
其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哪怕逼宫顾桦都会想方设法地保住自己的,但是唯独他的宝贝斑奴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但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表情来?
“离开了京城,你再有滔天的手段,手中没人你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叶山鸣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虽然明令上三王也禁止佩剑出席先帝的葬礼,但叶山鸣有顾桦的特许,因此还是傲慢异常地携带着自己的佩剑出现在这里,这会儿正嘲讽地将剑锋对向白华:“大小姐,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才对吧?”
“你以为凭这些手无寸铁的老东西和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真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吗?”
他说罢又上下打量了白华一眼,又露出个嘲讽地笑来:“还是你以为凭你手中那把剑,能砍下我的首级?”
白华只是撩起眼皮对他视若无睹,眼神落在一旁从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吴王与燕王身上,听不出褒贬地感慨了一句:“你们二人倒是精明。”
吴王与燕王从这场事变开始就没有说过话,但是从他们二人的表情来看也不像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因此听到白华这么对他们说后他们也都只是笑了笑,只有燕王开口说:“陛下过奖了。”
他倒像是这会儿站在吴王身边的人不是他一样语气轻松地又和白华唠起了家常:“一转眼倒是过去这么久了,总觉得好像上次看见您时,您还是先帝身边那个小小的姑娘呢。”
燕王也不在意先帝死后到底是谁继承的大统,他不像吴王那个没脑子的蠢货做事什么后果都不考虑,燕地发展的不错,他也一直都很有耐心,新帝登基后即便是想对他下手也无从下手——况且也没这个必要,只要他藏的好,再熬个十几年……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他原本以为先帝对大小姐的重视也已经到极限了,但是没想到最后他竟然选择了大小姐作为新帝登基。
这种事情闻所未闻前所未有,甚至于若不是因为先帝是亲手打下了这片偌大的疆域开国之君,哪怕大小姐从小就在先帝的营中做事,在大楚建立后又在朝堂上立起了自己的派系,都不一定能这么轻轻松松顺风顺水地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先帝为了她真是苦心孤诣地铺好了最平整的通天大道。
“过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改掉你们几个的性子,这么看来你们以后大约也是不会改了。”
青铜剑的分量不轻,坠在手中让白华隐隐觉得自己的腱鞘炎要发作了,但是拿着武器她就像是莫名有了底气——明明在地府中的时候她也惯常只拿文书纸笔,却不知为何拿上剑后却有了一种如臂使指的快慰。
燕王想陪她聊天,那正好。虽然她不知道在这种大好的局面还想着要和敌人聊天的弱智行为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但是也正好能够让她多拖点时间,好让韩和能够做足准备。
“您是在等兴平侯吗,陛下?”
燕王并不像吴王一样粗心大意,虽然他因为顾荣登基的消息最后一个加入了吴王的联盟仓促赶来京城,但因为燕地离京城最近,因此他虽然是最后一个动身的,却是最早到达京城的,相比起吴王,他对满朝文武更为熟悉,也早就在站过来之前就已经意识到没有见到兴平侯韩和的影子。
他不像吴王一样会小觑他们这个病歪歪的新帝,会站在吴王这边也只是想为自己一系留下一点机会——他再清楚不过他们这位小陛下的性子,比先帝还要□□霸道几分,决不允许有任何超出自己控制的东西存在。
如果不是今年入冬后冷的不同寻常发生了不少雪灾拖延了她的步伐,恐怕在她登基第一时间,她就会派韩和、乔明公和姜施兰围剿他们三人然后褫夺他们的封号与封地,然后杀光他们一脉的嫡系,接着将他们家族中人全都充入苦役去修建城墙。
这种事她可做过太多了。
这也是他唯独不希望登基的人是顾荣的缘故。
“兴平侯怕是赶不过来了,”燕王的脸也因为笑容而堆砌出和蔼的皱纹,叫他看起来显得更加慈祥,“您身旁这位……是六殿下吧?能得您这般看中还真是少见。”
……偏偏就是她,怎么能是她。
白华也叹了口气,从她口中吐出的热气白蒙蒙一片罩住了她的眉眼,叫她脸上的表情更加让人看不出深浅来。
“你们总是不肯给我省点事,这时候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向小六学学了。”
她抬手举起剑,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露出即便裹的相当厚实看起来也依旧异常单薄的身形,剑锋对向吴王的姿态莫名叫燕王后脑有些发凉。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但似乎是因为时间久远,不论他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般场景。
“陛下!”
臣子中出现了些许骚动,接着一个身高体壮虎目圆睁的高大武将从人中快步上前站到白华身后,接着又有数人出列齐刷刷站到她身前将她与顾蕊挡在身后,一个个都显得相当大义凛然,气势雄雄地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度几乎透不进光来的高墙。
“吴王!燕王!卫王!你们三个狼心狗肺的崽种!”最先出列那人声洪如钟,怒骂出口时似乎震的人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先帝刚去,你们三人竟敢造反?!你们几个今天要想对陛下动手,就先踩着我老冯的尸体过去!”
“尤其是你,叶山鸣!”冯姓武将似乎与叶山鸣早有积怨,骂起他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慷慨激昂气吞山河:“你也不撒泡尿找找你自己的蠢脸!就你那蠢猪脑壳还想着篡位,你连自己的吴地都拾掇的破破烂烂的,给你三分颜色你还敢开起染坊了?老冯我敬你一声吴王那也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你倒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鞍萧谷吃了那么大的亏你还学不会夹紧尾巴做人?我看你是癞□□坐井里横竖高低都只看得见这么点东西吧!”
叶山鸣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鞍萧谷,因为这件事他不仅被打发去了吴地甚至还成就了顾荣的名声叫他至今耿耿于怀。因此他闻言立马色变,当即就横眉倒数破口大骂:“冯屹!你个杀狗屠夫有什么资格在本王面前狺狺狂吠!本王可是吴王!当年鞍萧谷连先帝都未曾过多怪罪本王,你狗胆倒大,竟然还敢怪罪于我?!”
“老子怎么不敢!”冯屹一边冲他破口大骂一边借着披风的遮掩悄悄把手伸到背后冲白华摊开掌心,示意她把青铜剑交给自己好叫自己抵挡一阵。
他身旁的武将看出了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掩饰住他的动作,又分外同仇敌忾怒气冲冲地瞪着对面的三王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但冯屹也是真的生气。
当出现些全军覆没埋葬在鞍萧谷的那十万精英至少有三万都是他的人,虽然最后大小姐力挽狂澜没有叫事情沦落到最不可挽回的境地,但在鞍萧谷到底损失惨重。
他最后收回的人马拢共也不到三千——而先帝甚至没有严惩叶山鸣,最后也只不过是轻飘飘打发他去了吴地,这怎能不叫他怀恨在心。
冯屹冷笑一声,面上流露出几分狰狞的森冷来:“你还真当自己有多大本事?如果不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你凭什么当这个吴王,又凭什么能在违反军纪闯下那种大祸后还须尾俱全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没人搭理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他一边怒喝一边留心着牵拉着棺椁的那几匹不安地站在原地刨蹄子的骏马。
人群一起挪动时距离就看不太出了,只要再靠近些许,他接过剑夺了马当即就能砍下这三人——至少绝对能砍下吴王的脑袋。
虽然对先帝有些许不敬,但事急从权,这其中又涉及到陛下,先帝在天之灵一定能原谅自己的莽撞。
三王与他们太近,就算他们的人手中有弓箭手也不敢无故随意放箭,而他们自己带的那些人……冯屹根本不放在眼中。
他是出了名的悍将,只要能拿到武器和马,他能有六成把握可以解决至少一个魁首。
最好是吴王,这样人心一下散了后短时间就没法聚集起来了,兴平侯想来也早有准备,给他拖延点时间他应该就能善后好了。
但他没想到自己伸了半天的手都没接到如今唯一一把武器,再转头一看——他们陛下已经冲上了拉着棺椁的马砍断缰绳,在所有人都没留意的时候一剑抽在马屁股上冲了出去。
甚至连冯屹都愣了片刻才大惊失色,也不管什么武器不武器的了,直接冲到灵车面前一把拽住另一匹马也跟着松开的缰绳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但他看着吃了痛的白马嘶鸣着撞入人群中,而坐在马背上的人冷着脸悍勇无比地挥舞着手中的青铜剑砍下人头时,他突然又怔住了。
泪意似乎不知不觉就漫了上来,但又很快消散在他的怒吼声中。燕王看到光洁如镜的青铜剑上倒映出自己扭曲的模样时恍然回过神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他们的小陛下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般脆弱的瓷罐子模样。
她虽然先天体弱不足,但在先帝精心的照顾下终究是养了起来并且越来越壮实,先帝为此很是欢喜了一段时间,不仅叫人精心教过她骑射,也更加放心叫她带兵出征。
她也曾亲自率军冲锋在前,她的武艺也相当精湛,若非后来……
若非后来被一箭穿胸而过伤及肺腑又引动了她从未犯病过的心疾——事实上正是这件事后其他人才知道大小姐其实出生就带着心疾——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体弱多病的模样。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想得起她曾经也是她父亲营下的一员悍将,只记得她自幼身体孱弱,如今更是弱不禁风,也忘了她曾经有百步穿杨的技术,更有拉开弓箭的力道。
“这也是你欠我的。”
这样的剧烈运动让白华一下白了脸急促喘起气来,但她挥臂横扫出去的剑锋却没有片刻停顿地割破喉管砍断了吴王的皮肉,力道大的甚至带飞了吴王还带着惊愕表情的脑袋。
“你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聪明事就是叫人把那一箭射向了我。”
那个早就已经愈合的伤口此时又似乎隐隐作痛起来,孱弱的肺叶也跟着哆嗦着努力鼓胀起来试图汲取近更多的空气来弥补身体低效率的呼吸。
冯屹离她最近,哪怕是在一片混乱中也非常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后顿时勃然色变。
“可惜你做的唯一一件聪明事也不够周全。”她冲到三王面前挥剑的速度让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呢喃一般的轻语也就只有离她最近的三王与冯屹听见了。
“你应该在那个时候顺势杀了我,而不是最后功亏一篑让我活了下来。”
白华只觉得肺中如同火烧,身上也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一样烧的她精神奕奕血液沸腾,看着喷泉一般涌出的鲜血,打心底传来一阵畅快,然后转手一剑砍向一旁的燕王。
燕王也是久经厮杀出来的,虽然短暂安稳了几年,但是反应不至于像叶山鸣这般迟钝,当时就抓过吴王没了头的尸体挡在自己面前硬生生顶下了白华这一剑。
顾荣的身体到底孱弱,又这么多年没有再练过武艺,先前一剑砍下吴王的脑袋也已经是白华超常发挥再加上顾荣满腔怨愤才这么气势如虹,在砍第二剑时也已经后继无力,剑锋一下就卡进了吴王的胸骨之中再不能进,因此青铜剑一下就从她酸软滚烫的手腕中挣脱叫冯屹接了过去。
燕王毫不犹豫转身就跑,但又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一样踉跄了好几下,还没等他找到罪魁祸首,就被一阵巨力冲撞滚了出去。
他低头一看,从他胸前冒出半截剑尖的青铜剑上还滴滴答答淌着血,剑风连带着他一同冲了出去,最后斜斜刺入土地之中将他钉死在地上。
白华指尖还因为脱力在发抖。顾荣的身体已经很多年没经过这样的剧烈运动了,她这会儿觉得肾上腺素的作用消散后浑身都因为脱力在细细哆嗦,但还是非常坚定地扶着冯屹朝自己伸出来的臂膀翻身下马,稳稳站定在地上后找到了吴王抛飞出去的脑袋,抓着他的发髻把他的头颅高高举了起来。
“魁首已诛,降者不杀。”
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在她雪白的素衣上洒出一串红梅一样的血渍,更为响亮的喊杀声从外围传来,身着铠甲手中还提着剑的韩和裹挟着一身凛冽的杀气行云流水地翻身下马,在白华面前单膝跪下,掷地有声地说道:“吴王党羽已尽数伏诛,还请陛下赎末将护驾来迟。”
“不必,你做的很好。”白华与手中叶山鸣死不瞑目的脑袋对视片刻,这才随手扔下手中的首级对冯屹随口吩咐道:“把吴王的尸首也送入爹爹的墓中吧,先前不是一直嚷嚷着缺人殉吗,就让他担任吧。想必爹爹在九泉之下见到吴王也会高兴的。”
她转头看向方才拦了一下燕王才叫他踉跄了两步耽搁了时间的卫王,霜雪一般冰冷的面孔上也终于露出了丁点笑意。
“还得多谢卫王出手相助了,”她伸手接过韩和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不然平柔怕是也没法这么轻松就剿灭燕王藏在别庄的三千兵马。”
“是微臣该做的,”卫王恭顺地低垂下脑袋,“能为陛下赴汤蹈火,是微臣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