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顾安虽然已经八岁,但不知为何,身形并不随着年岁渐长而拔高,如今和他六岁时也几近毫无变化,这也曾把他爹愁坏过,但转念一想,这样顾安小丁点儿的童年生活不也就变长了?便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可小小顾安心里还是十分膈应自己长不高,长不壮的身体的。

他愤恨的站在被打的偏僻巷子里,沉默了好久,才低眉耷眼的一步一步走回刚刚挂上顾字的顾家小院,那脚步之沉重,如同挂了千斤重的石头般。

回到家,顾令之正帮忙收拾着久未住人的小院,听到门口的动静,转头一看,便见幼子缓缓踏着步子走进来,头低的都看不见脸了。

“怎么,外头不好玩?”顾令之头也不回就知是小顾安回来了。

顾安没回他。

“说话。”顾令之顿时威严起来,挥舞鸡毛掸子的手也停下来,蹙起的眉头仿佛能夹死苍蝇。

顾安委屈巴巴的抬起脸来,顾令之却是哈哈大笑看他满脸淤青,他问怎么了,听顾安磕磕巴巴说完后嘴巴咧的更大,带着嘲笑道,“活该,连两个小姑娘都打不过,你也只会窝里横。”

顾安就知道爹不会帮他,哼了哼就气冲冲的回到他的小屋子去,看着那空旷旷什么也没有的屋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要搬家嘛!明明在京中谁都不敢欺负我,怎么到这里连死丫头片子都敢打我了!我爹可是大将军哎!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都是个顶个的大将军呢。

外头,顾令之背手而立,看着遥远的北方,交代到:“阿远,这里就都交给你了,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老爷,这么急的吗?”阿远捧着手焦急的问。

顾令之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年近四十得一幼子即顾安,怎能不心疼,但皇令如山,他一朝为官便身不由己,他摇了摇头,“不知阿勇此战如何,我有些忧心。阿远,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你在此好好照顾平安,切不可让他有半点差池。”他内心摇摆不定,只希望自己所有的顾虑都只是杯弓蛇影。

随后又交代了些此次只当隐居,切不可让顾安四处宣扬,衙中已托人办好等,就拎上一应在五芳斋买好的吃食去了街上和街坊四邻走动。两鬓生了斑白的将军软下脸来,一位一位的拜访,又问了家中是否有小子姑娘,道有的又附赠上一些京中带来的小玩意儿,于是这陌生的一家子便很快打入了这片远离京城纷杂的人群之中。

最后,顾令之专门去了阮家拜访了一趟,他“蹬蹬”叩门,只见门很快开了,却没见到守门人。

“这儿呢这儿呢!”阮久久插着腰看大门前皱眉带凶色的中年男人。

顾令之愣了一下,听声寻人,这才发现源头竟在脚下。他低下头来才发现是个可爱的小不点,忙温声到:“你家大人呢?”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的!”小姑娘奶生生的道,摆出一副大人模样。

顾令之一生戎马沙场,又生了四个小子,头一次见一点儿也不怕自己的小姑娘,笑着蹲下来道:“我是你家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说完又指了指那刚挂上去的顾府牌匾。

久团子探头一看,脸色一变的捂住嘴巴,她想坏了,那个傻子给他爹告状了,怎么办怎么办!她手脚顿时不知道往哪儿放,不知道爹娘知道她欺负新来的邻居会是很生气还是非常生气,大大的瞳仁里似乎已经倒映起了顾爹顾娘的无敌混合双打场面。

顾令之看小丫头脸色变成害怕,又变成惊惧,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怎的,那牌匾还比自己可怕不成?

阮久久决定机智的撒一个小小的谎,她信誓旦旦的对着顾令之道:“我家大人不在家,你和我说,我一定转告给我父母!一定一定决不食言!”

这样的小把戏久经沙场的将军不至于瞧不出,联想到自家小子适才的告状,便也猜到其中缘由,便暗自发笑这小姑娘真是个机灵鬼。

他蹲在台阶上,和小小的阮久久持平,将手上一应吃食摆出,又掏出稀奇玩意儿给阮久久看,“叔叔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拜托你一件事,若你答应,这些东西任你挑选可好?”他循循善诱。

那笼盖子一揭开,馨甜的香味便往久久的鼻子里直冲,她当然认得出来那是五芳斋的点心,那可是每年只有生辰时才能吃的点心!

“答应答应。”

还没等顾令之说完她就小鸡啄米般点头。

顾令之爽朗一笑,觉得这女娃娃真是可爱又有意思,他将自己一张已显老迹却仍可见眉眼绰约的大脸拦到顾久久瞄向点心的视线中间,这才说道:“今日你打的那小子是叔叔的儿子,叔叔一家刚搬来三桥城,但孤苦无依,在这里无人照看,叔叔希望你以后帮我照顾一下顾安好不好?”

阮久久只觉得他说的话像炮仗,把她弄的又惊又吓。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睛一亮,觉得那点心势在必得,满口答应:“好!”

“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令之将他带着厚茧的手掌举起。

“驷马难追!”童音回应,阮久久蹦跳着与他击了个掌。小小的肉掌与大大的硬掌碰撞后发出清脆的声音。

后来等到顾令之离开三桥城,很久才回来一次,她也没有食言。

阮久久第二天就自来熟的跑到顾家,还带上了跌打损伤的药,莽莽撞撞的就跑进顾安的屋子里帮睡着的顾安上药,她认错也极快,几乎在顾安被上药痛醒的那一瞬间就主动开口:“对不起啦,昨天我有不对,今天带药来给你认错,但是你也有不对哦,爹娘说过,有错能改才是好孩子,你一定是好孩子,所以你也会跟我认错的吧?”

顾安瞧着一张软嫩的小脸扑在他的床边,扑哧扑哧的大眼睛就那么盯着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天那个靠在墙边静的像幅画的“年娃娃”,心忽的就松动了一下,被以小欺大揍出来的伤好像也没那么令人生气了,他好像也确实不对,不该喊她大傻子的。不过一瞬后,才发觉自己被带进沟里的顾安赶紧转过脸去盯着墙壁,不看那软成团子的久久,嘴里则不饶人的说道:“哼,谅你知错我就不找你麻烦了,以后记得对小爷客气一些。”

久久心里嘟嘟囔囔,却念在昨日顾家伯伯送来的好些点心的面子上不再呛顾安。但听到这话也没有好心情,扔下杂七杂八的药瓶子就风一般的跑走了。

在风中留下一句:“那你自己涂吧!”

顾安看着一堆褐色的蓝色的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了,他挠了挠头,心想是不是话说狠了?这女娃娃怎的这么金贵,从前哪怕他在京中怎么同那些纨绔戏弄玩笑都没事的。

窗外晨起的阳光将空中泛起的微尘照亮,追随着那一溜烟儿的风儿往外流动。

忽然,那景象模糊,消散。

顾安从塌上惊醒,额间冒着冷汗,他双手撑在背后,在一片寂寥的黑夜里想起十七岁回京时爹爹慈爱的摸着自己的头说,“她果然将你照顾的很好。”他那时才发现数年间只见过寥寥几次的爹爹竟衰老的如此之快,也并不明白那好是怎的的好。

二十岁的顾安看着九岁的顾安第一次离京,此后八年,便也再也没有回到那偌大侯府所在的热闹都城汴梁,他看着耍脾气的小男孩儿起初不愿意,后来却在遥远的三桥发现竟有着比那奢靡玩乐更有趣的东西,而后沉迷于此,再不念汴梁歌舞不休,烟柳画桥,只求天上人间,年年有今朝。

可终究是梦,再回不去从前。

顾安再无睡意,便起身浸了块帕子擦了擦了脸,凉帕子在他脸上捂了许久才被拿下,眼角的泛红也稍稍褪去。此刻夜深人静,只有几个守夜的小兵和刺啦刺啦篡火,顾安换了件不显眼的黑狐大氅便掀开了军帐布幔,他眼下带着淤青,将那桃花眼衬的楚楚可怜。

望向营外那扎眼的两处帐子,顾安想她会在哪儿住呢?沉思一会儿忽然嘴角平平扯过,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这幅样子,是怎么也不能跑到她面前的。

哪怕这不过十丈的距离。

其实他也在想那年是不是太过冲动了,可他也不知道,除了那样,自己还能怎么做。他其实很没本事的。比起爹爹,哥哥们,他是这顾家最没用的了。

月光洒下一处微凉,自脚底爬到了顾安的心中。

忽然,马儿“哒哒”和急停的“吁”声同闯入耳畔。

营门二丈之外一骑兵铁甲泛着月下寒光跨腿踩马镫直下,守门小兵本有些瞌睡的脑袋也惊醒,看着顾安营帐里闪着弱光,忙去请示。

“让他进来吧。”

传令兵将竹筒双手呈上,顾安靠近被寒风吹的摇曳的烛火,展开信纸。

那左右摇摆的暖光照耀在他脸上氤氤氲氲,只见他眉头越来越深,到最后猛的起身冲到了张秉将军的帐中。黑袍猎猎,被风云鼓动犹如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