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鸟雀亦在枝头叽叽喳喳。若没有那些被斩断的露出内里翠绿枝叶横道,风吹的压弯了身姿的大树,大人们只会觉得那一场狂风暴雨只是梦魇罢了。

阮久久觉得好吵,太吵了,她的耳畔混杂错乱的人声。

担忧的:“小姐...小姐...”

哀愁的:“哎哟,我可怜的久久...”

无可奈何的:“这个倒霉丫头...”

愣头愣脑的:“妹妹这是怎么了!?”

阮久久很想拂去这喧嚣的人声,还她清静的小眠,可她用尽全身力气却依旧睁不开眼,于是她更加努力,全身都在用力的挣扎。

“顾...顾安...”终于,她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有意识了。

红药只见自家小姐呢喃着什么,干涸泛白的嘴唇开开合合,手中赶紧备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嘴里也不闲着:“芍药!芍药!小姐醒了,你赶紧去厨房寻夫人过来!”

没一会儿,刚离开别枝院才半刻钟的阮夫人便匆匆赶来,美艳的妇人裙摆一掀就坐上床头,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拿开敷额的布巾,用手背轻柔的碰着女儿的额头,感觉已经没有前些天那样烫了,她想着是热病已然过去了。

“久久适才说话了?”她轻轻的问道。

“是,夫人,小姐说了几句,但声音太小,奴才没听清。”红药愧疚极了,要不是那日她没有拦住小姐,小姐也不会是这般模样,那样大的雨,那样烈的风,到底是怎样的事儿才能叫小姐急成那样就出去。

阮夫人拿着帕子擦擦眼角的泪水,哽咽着:“也不知是遭了什么罪,郎中也看不出来什么大病,只说修养修养的,可这样修养下去,变得与城西老朱家的幼子怎么办...这孩子打小就没让人操心过,身子骨一向是强健的很,怎么到了将要及笄的年头了,却这样了呢?”

红药一听,搅着衣角不知如何作答,城西朱家幼子的事儿谁不知谁不晓,贪玩戏水掉入池中后便是一睡不起,花了重金聘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可再没人见过他一面,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外头人早就传他如今早已成了具灰,只不过是朱老板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掩去此事。

那...小姐也会这样吗?她的懊悔又加深了几分,小姐不会真的躺倒在床迟迟不醒吧?红药眼眶里瞬间起了雾气,明明家中没有人将此罪责怪罪到她身上,可她却因此更觉愧疚,小姐待她那么好...而她却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祈祷,希望小姐能平平安安快快醒来...

此时,只有深陷梦魇的阮久久才知道自己适才说的是:“顾...顾安,此仇不报非君子。”

女将军肩上披风飘逸,盔甲上却洒满血渍惨烈至极,她望着远处宽阔的山脊,瘆人的绿林雾气,心中一横的跃进无人之谷,在高耸崖边和空荡山谷的空中拧头和背后那个捅他一刀的小人狠狠的说到。

而她身后的奸恶之徒也只能止步于此。

林深,雾毒。

终于,遭奸人暗算的“女将军”终于在一个雾气退散的明媚午后睁开了双眼。

数个时辰后,经历了一家人的嘘寒问暖,悉心照顾,心疼问责的阮久久才终于安静的躺倒在了自己舒适温暖的大床上。

她侧身半蜷着身子,抱着薄被心道,总算都劝回去了。她又不是什么寻死觅活的人,就这么点小事还无需家人来操心。

适才劝母亲去休息时,婢女也被遣去休息了,只有一个留下的,还被她叫去烧桂花茶,唯独剩下她一人躺在这里,在寂静的有些凝重的屋子里躺倒。

她此刻只想一个人呆呆。

她闭眼回味着梦中之景,手心冒了涔涔的汗水,贝齿也不觉咬上了唇角。

阮久久自小便有个将军梦,但本朝重武轻文,女子更是地位低下,她唯能从稚童游戏与睡梦中过得几番干瘾。

昨夜也是如此。

可不一样得是,明明顾安从来都是自己得左膀右臂,为何那梦中他竟成了奸佞之徒。

哦...

原来是这样。

她恍惚间又记起来了,一双烟眉皱起,记起那日的不堪,过去与现在反复交替,她太阳穴突突得疼起来。

她这副模样持续了许久,等到她能如常下床活动,自由出门时,已经是月余后了。

她这一次大病不起,是以前从来都没有的,毕竟她总是一副精力十足不怕天不怕地的模样。

这一阵儿有许多前来嘘寒问暖的,但都被她拒在了门外,只叫红药芍药说自己这几日嗜睡,病气又还在身怕传染了去,等到身子骨好了再见他们。

但她其实早就能见人了,只是不想见。

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把自己从别人的欢声笑语里摘出来,好好揪出脑子里那些所有的细枝末节,从头到尾的梳理一遍。她这人见着熟悉的人了,就总会委屈万分,总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滋味,那副模样,是她自己最不想要的的,毕竟,那样的自己半分用处都没有。

况且...以前能让她肆无忌惮的哭诉的,也只有一人...

直至初三,她才约了友人齐聚一番。

唯独没有叫顾安。

初七,她同自己的娘亲说自己要学字念书。阮母惊了一跳,差点以为女儿是不是大病一场丢了魂儿,最后还是答应了。

阮母当时说道,“我从小就盼着你知书达理,劝诫数回软硬兼施,你这次怎的又想读起书了?”阮母脑中回忆起幼时小泼猴撒泼打滚的在地上不肯学字的样子嗤笑一声。

阮久久沉默了会儿,抬头看着母亲认真答道:“最近太过浮躁,想压压心性。”其实不然,她只是觉得日子太过空虚,空虚的让她不知过去的那些岁月是如何度过的。

久久离开的时候,阮母仔仔细细的看着自己女儿的消瘦中带着韧劲的背影,恍惚间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从前那个大白萝卜般的小人儿蹦跶着蹦跶着就成了窈窕的少女了,而一同长大的,还有那颗桀骜不驯的心性,也好也好,总算也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模样,可慢慢眼眶就随着女儿的离开盈满泪水,作为母亲,她到宁愿小丫头永远是无烦无恼,自在逍遥的。

她是想问问久久丫头怎么了的,那一日瓢泼大雨,惊雷阵阵,小丫头就那样一扣一扣的敲着花园旁的小门,若不是看门的老秦兢兢业业,她的小丫头不知要淋多久的雨,这场病说不定...连生的机会也没有。可久久变了,久久不像从前那样把笑挂在嘴边,一根直肠子什么都说,蹦蹦跳跳的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娘啊娘啊的喊,她于是也不敢开口,生怕一个不小心扰了她的心,使那刚好的身子又遭受一趟磋磨。她想,等小丫头想说时再说吧。

初八...初九......夏意退去,秋风送爽。

阮久久闷在长亭旁为她辟出的一块安静之地潜心学习,学累了便耍上一套拳法消解疲惫,她在花园里立了一根木头人,每当心里那股烦闷袭来时就去捶打一番,可怜的木头被只当做替代品俨然已是伤痕累累。

那天是阮母请来许舒达来教书的日子。许舒达是新晋的秀才,在他眼中这内院的女子大都一样,柔柔弱弱的,矫揉造作的,但等他随着阮母的引导熟悉阮家院子的路时,却被这匆忙一瞥搅的心惊胆战,风和日丽的夏末里,葱绿的草,娇艳的花儿,干练的女子拳拳势如破竹,信手一抓拿起一旁刀架上的长枪,一动一静间“唰唰”风声划破空气,让他也不禁握紧了拳头道,心里默默道:“这番身手可比得上三桥城里许多男儿了。”

他夸的没错,毕竟阮久久就是靠自己这套功夫,幼时在三桥城称霸了许多年,领着一群鼻涕泡四处探险。

阮夫人瞧他看呆了,以为他是吓到了,便道:“许先生莫要惊恐,我家小女一向随他父亲,自小就爱耍些刀啊棍啊的,但不会伤人,若是先生觉得可以的话,可否明日就来这里教书?”她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怕这小秀才经不得吓那也好早些送走再另寻夫子。

许舒达好一会儿才从阮久久身上收回视线,拱手一报道:“自然。某明日辰时来此静候。”

第二日许舒达来到顾府时只见那日虎虎生风的小姑娘乖巧的坐在备好的秀墩上歪着头发愣,与那园中潺潺流水声,树叶沙沙声仿若融为一体。许是他脚步太重,那小姑娘惊了一下,转头看向她,不过片刻就摆出笑意吟吟的样子大喊了一声:“许夫子好!”这一声,便如云朵扫过心扉一样,让许舒达有种痒痒之意。而他们初识的那种隔阂便也瞬间消逝不见了。

后面相处几日,他们二人便更加的相熟,许舒达也习惯了阮久久闲暇片刻时耍两套拳法。

这日又是许舒达来上课的日子。

阮久久刚刚一套拳法下来身心舒畅,随意抹了抹额间细密的汗珠笑道:“许先生来了啊。”

霖朝风气开放,教书不设男女大防,又因许舒达常常未到时辰就到了阮家,于是阮久久一番英姿飒爽的习武身姿他也见得多了。

“是的,能日日欣赏到阮小姐的矫若惊龙之姿,许某也算是值了。”

此时的许舒达一副纤弱书生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简朴的海青色衣衫,衬得他高挑白净,十分俊美,闲庭信步而来,别有一番文人风采。

当然,阮母可不是因着他那张招惹桃花的脸才把他找来的,而是这许舒达今年秋闱刚刚中了解元,人家都是榜上捉婿,偏阮母是榜上捉师,又听闻此人勤敏好学,温润善良就找上了这个刚中榜的香饽饽。而许舒达也只想寻一个轻松活计,好赚上京赶考的盘缠。

本来他只当这是份无需花太多心思的教书活计,来了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先生要不要同我学学?您那儿看着风吹就倒得样子学完肯定能跑到上京都不带喘的!”说完小姑娘吐了下舌头,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阮久久的话打断了许舒达的飘思。

“这,”许舒达哑然失笑,白净的脸上如绽放开了四月的桃花,“那就有劳阮小姐了。”他十分有礼的对着阮久久躬身作揖。觉得这样的一个小姑娘着实是有意思,他觉得他选的学生确实是不错的。

“不必不必,先生与我说什么谢。”阮久久总觉得许夫子太过文绉绉的,转念又想或许这就是文化人的特点吧,她坐了下来,拿起自己桌上的《诗经》认真翻看起来。

许舒达见她坐下,便又讲了起来。

他背手踱步,口出成章,拗口的诗词在他口中婉转动人:“...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讲的是将士出征久远,终于得胜,带着重赏回归故里...”

听完大意解释,阮久久心中默念了一遍,想了想后问出一句:“将士为何保卫国家?”

许舒达止步,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来:“一为忠义,身为国人应有一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忠。二为家人,身前是疆土广阔,身后却是战火稍稍牵连就会轰塌的家室。当然,还有一点。”

“一点什么?”阮久久问道。

“为己。”许舒达铿锵的说出这两个字,甚至比前面那大段的论述语气更为强烈。或许实在不懂官场朝廷的人面前,他才略略放松了心神,说出了这样一句本不该说的私心满满的字眼。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许舒达抿唇一笑,用一副认真又敷衍的样子说到:“阮小姐能由此想到彼确实是有些读书的灵性在的,切记以后也要常常如此,切勿尽信书。我记得往后再翻七页也是一首极好的诗...”就这样便岔开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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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久久并非认不得字,她平日里常看话本子,只是没学过有条理有系统的讲述,这些日子有许舒达在,她学到的不少。

而且触类旁通,又寻了阮长安要来四书五经以及他们先生让他多看的书,还时不时去问几个问题,经此一遭,也发现这些东西原来没有她想的那般乏味。

这日,她又让哥哥帮他做了件事。

“喏,都是你要的。”阮长安满头大汗的搬来一堆书,气喘吁吁的说道。

约莫二十几本线装书本层层叠叠螺在一起,“咚”一声被放在了阮久久的梳妆台上,斜阳从窗户缝里钻出来,暖黄的光映出空气中被激起的尘埃,照耀着古人千百年的智慧。

阮久久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翻开来。

阮长安则十分自觉地拖来一个椅子,反身坐在上面歇息,他双手叠放在椅背上,下颚则搁着小臂,一副慵懒的姿态。

“小妹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静心。”阮久久十分沉静的说到。

“这是...《孙子兵书》!?”阮长安歪头看向自家妹妹手中的书封,惊讶的说道,“这...这...”他缄口结舌,一时无话可说。

这实在是超出了他对妹妹的认知。要知道,他妹妹这人,从小就厌恶极了这些诗词礼仪,唯独对那些唬人的功夫情有独钟,虽说这兵法与武也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可知道,妹妹喜欢的武只是那种头脑简单强身健体的武,而非这种弯弯绕绕令人头疼的术,而今日竟然能看到她在这里一副认真的模样看着这种毫无生趣的书,实在是一奇观。

“你要不看看这个?”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到,从那堆无趣的东西里挑出了一本《安子野游山川记》。

若是平时,阮久久定是二话不说就看这本杂记,但今日却挥挥手拒绝了。阮长安闻言,瞳中闪过一点泪意,但很快就消逝。他觉得妹妹变了,而且这变化,一点也不好!

“哎?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吗?”阮长安说着说着就一手“刺啦”拖着椅背另一只探手摸向久久的额头,像是同她玩闹一般。

“不是不是!”阮久久凶相毕露,对着比自己早出生一炷香的兄长咬牙切齿的吐出一段话,“再不让我自己看,我就要打你了。”

阮长安觉得自己再弄下去会变得十分危险,看着妹妹处于即将爆发的边缘,反坐在椅子上的双腿站起,身体连着椅子一同走向外面。也得亏他腿长,不然连门槛都迈不出去。

阮久久在门被轻声关上后长叹一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她望向半阖的窗户,透过条状的缝隙看着如墨的空中点缀着稀疏的星星。她这几日话很少,唯独在与许舒达习书时多一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是个头,但心中总是有一股闷气,迟迟不能消散。

她知道,自己得找个发泄口。八年,哪里有那么容易放下,更何况自己才刚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不远处传来木凳撞击砖石得声音,阮久久一听便知是哥哥还在外头,但又不忍恶言相赶,便随他如此。而阮长安此时正如他所料,胳膊酸痛却依旧拎着椅子不肯放下,刚才那一声也只是他实在忍不住不小心才弄出来得声儿。

《孙子兵书》第一篇第一页上赫然写着的一句话:“兵子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阮久久停留在此许久,不知是在仔细研读还是在脑中神游,约莫半刻钟后,终于又翻动起了书来,此后,屋中便只传来“挲挲”的翻书声。

门外的阮长安暗暗听了许久才扛起椅子轻声慢步的离开妹妹的闺房门口。

阮长安一直是一个笨拙的人,武不成文不就的,哪怕明明是兄长,却始终没个长兄的模样。他不像别家哥哥那样或才华斐然或武功高强,做不了那个护着妹妹的大英雄,但是,总归他想看着妹妹好一些才能放得下心。

书页被翻得那么响,妹妹一定看的很认真吧。

待到他迈着碎步背着椅子离开时,翻页声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阮久久:我装的

阮长安:呜呜呜...我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