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说出的话也带上了轻飘飘的醉意。
谢笙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睛里裹上了一层雾气。
半晌后,淡淡道:“崔二姑娘,崔家待你如何?”
如此世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公子们大多是依附着氏族生活,可氏族大家里,却不一定缺那一两个小姐公子。
便只看氏族对家中小姐公子的态度,便能瞧出这小姐公子以后的命运。
崔芷玉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道:“谢公子叫我一声崔二姑娘,我便知那是在喊我,除此之外,我竟是有些想不到……我和崔家还有什么关系。”
那便是待她不好了。
“崔二姑娘既没有池鱼思渊的烦扰,不如另做打算的好。”谢笙声眼中的雾气散了些,话像是随口说的,但又透着几分认真。
“崔二姑娘的困境不小,普通的氏族怕是有心也无力,若我是你,五大氏族里,必会选上一家,便是用上威逼利诱的手段也好,也该让自己与那氏族捆于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此说不定还能渡过此劫。”
崔芷玉揉了揉自己略显沉重的眼皮,诧异地看了谢笙声许久,抿唇笑道:“没想到谢公子这样的人,也会说出这般话。”
“什么样的人?”谢笙声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崔芷玉了一眼,“崔二姑娘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崔芷玉含笑道:“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遗世独立,不染尘埃。”谢笙声重复着崔芷玉的话,半晌后笑着摇头道,“崔二姑娘高看我了,身在俗世里,谁又能真的不染尘埃。”
“崔二姑娘给自己身上套的枷锁太重了,倒不如抛开了,我与崔二姑娘所说虽是下策,但却是能救崔二姑娘的唯一法子。”
自她醒后,便终日惶惶不安,此时,却因着谢笙声的一句话,突然就心神安定了下来。
原来谢笙声也不是谪仙。
他教她自保,他并未觉得她算计。
天地氤氲,酒气醉人,四时美景,也仅限于此。
待回到那往日熟悉的四方院子里,酒气便也就此散了。
猛然间,她突然忆起,她似是让阿福在那胭脂铺子里等她。
当时心如死灰,竟是忘了这一茬。
“二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
司容见到崔芷玉,面上的慌乱还来不及消散,便瞅见她那肩膀处晕出了个血窟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二姑娘这是怎么伤的?可是和那普济堂的郎中有关?”
普济堂的郎中……
她倒是忘记了,她和谢笙声逃了,可那郎中还缩在里面。
崔芷玉蹙眉道:“普济堂的郎中怎么了?”
“阿福久等二姑娘不来,又听那城南巷子里起了喧闹,便进去瞧了一眼。说是那普济堂里的郎中被人划了脖子,没了声息,那血流的满地都是。”司容心有余悸道,“阿福见找不到二姑娘,便慌了神,跑回咱们院里,说了此事,月龄听着了,也是骇了一跳,披了袄子就和阿福一道出门找二姑娘去了。”
崔芷玉大脑便轰然炸响,明明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月龄千万不要出门去的,况且阿柯这两日也不见了踪影,若是月龄真出了事,她又该如何去救她。
“他们何时出门去的?”
司容被崔芷玉面上骤变的神色所感染,整个人也紧张了起来,讷讷道:“有些时辰了。”
有些时辰了。
崔芷玉不由在袖子里攥紧了手,上一世那具面容难辨的死尸似是就出现在眼前,算算日子,还真就是最近……
“阿福呢?”崔芷玉阖了眼,疲惫地问道,“阿福可有回来?”
“阿福应该是同月龄在一块。”司容小声回道。
还好,还有个阿福。
也就是在这时,一打眼,竟是瞧见阿福跌跌撞撞跑进了院子。
阿福见着崔芷玉先是一愣,片刻后跪在地上哆嗦道:“二姑娘,月龄……月龄被人掳走了……”
月龄被掳走了……
竟还是发生了。
崔芷玉感觉四周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她早知有些事情不会那么轻易改变,可没想到做了那么些准备,都还是徒劳。
“你在说什么掳走?”司容听着这话也慌了神,瑟瑟问道,“被谁掳走了?”
阿福垂着头嗫呐道:“我……我没看清楚人,但听着声音不只有一个,他们拿麻袋套了我的头,等我把头上的麻袋取开时,已经……已经见不着人了……”
听着阿福的话,崔芷玉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月龄抄了那么多年的佛经,竟是还逃不过此劫。
“阿福,你带着我们院里的所有小厮,沿着那条出事的街去找人。”崔芷玉沉声道,“你去和那条街上的人说,若是有人能寻到丢了的那位姑娘,赏金五十两。”
阿福领了命,带着一行人急慌慌地去了。
崔芷玉按了按发痛的额角,蓦然睁开眼,转了身竟是要去前院,司容连忙阻拦道:“二姑娘不论是去做什么,都还是先换身衣裳吧,穿这身去了怕是要惹了老爷和大公子猜疑的。”
果然人慌了神,便是连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崔芷玉低头瞅了眼身上的斑斑血迹,深深叹了一口气,终是听了司容的话,转身进屋换回了平日的装扮。
好端端的,谁会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纵然不是孤身一人,竟然还要大费周章地掳了去。
良棋已被分到了前院,白日里做着些杂扫的粗活,每每想起在大公子前院的日子,便将那月龄恨的牙艮痒痒。
他也起过将月龄兜头揍一顿的心,暗地里盯了好些日子,却总是瞧不见月龄落单的时候。
也就是前些日子夜里,另一个在前院里做杂扫的小厮,拿了盘豆糕给他吃,要是放在以前,这是他早已吃腻了的东西,可现在对他来说却是个稀罕物。
他们平日里做的重活多,那吃进去的东西不到两个时辰便消光了,等到了晚上熄灯时早已是饥肠辘辘。
良棋刚拿了一个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还没尝着味,便草草吞下,却是急了些呛出了一桌豆沫子。
那小厮见着,给他递了杯凉水,见他喝下了,梗得脖子发直,阴阳怪气道:“我们这前院的过得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大公子院里可是个肥差,你怎得就没积攒下半点油水。”
他哪里不知道大公子院里的是肥差,只是他从未想过会被赶出大公子院里,平日里吃的用的,自然也没记得攒下些。
便是连以往见着他亲亲热热问好的同院小厮,现在瞧见他也是鼻孔上天,全装作没瞧见,更别说给他贴补些什么。
良棋将手心里接着的豆糕碎屑倒进嘴里,赤红了眼,恨恨道:“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哪个都是靠不住的。”
那小厮嘿嘿一笑,凑近了些道:“你被二姑娘院里那鬼丫头耍成了这样,就没想着揍一顿出出气?人家成日里可还是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
良棋冷哼一声道:“我倒是想揍,可也得有机会才行,这么些日子过去了,那母夜叉哪里有过落单的时候。”
“我倒是有个主意”,那小厮压低了些声音道,“我认识些人,只需要些银子,专门做替人揍人打人的买卖……可是没有一次失手的。”
“那不还需要银子,我现在哪里还有银子。”
那小厮从袖子里摸索了半天,终是掏出了一块碎银子,讷讷道:“这可是我攒了很久的,先借给你,让你出了这口恶气。”
本就是打着将月龄揍一顿的主意,良棋交了银子叮嘱了几句,便也忘了这码子事。
直到现在看到崔芷玉冷着脸站到了跟前,良棋方才想起了这桩事。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了半天,方才想起按规矩他该跪下叫声“二姑娘”。
可还没等他跪下,崔芷玉便先近了一步,从袖子里滑出一把短刀,抵在他的脖颈下,厉声道:“月龄在哪?”
“不……不知道……”
良棋被那突如横到脖子下的刀骇了一跳,面色一瞬间便变得煞白,刚想往后退上几步,便听那发了疯的二姑娘凉凉道:“良棋,你猜你的命有没有我的刀值钱。”
这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
但良棋已经成了最下等的杂役,一条命就像是一张纸,轻轻一撕便能不复存在。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敢去猜。
良棋抖着腿不敢再向后挪了,他战战兢兢道:“二……二姑娘,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崔芷玉像是没听到良棋的话一般,又将那刀向里推近了几分,直到沾上了血,感觉到了疼,良棋终是认了命,结结巴巴开口道:“我……我的确是出了银子……让人将她揍一顿……但人在哪……我也不知道……”
崔芷玉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丝毫没有放下刀子的意思,直到那刀子再差一点点就要捅进了肉里,良棋连忙向后退了一大步,揩了把顺着脸颊留下来的汗,低头道:“我同屋住的那个人应该知道,是他帮忙找的人……”
良棋同屋住着的那个,在两个时辰之前刚刚好断了气。
良棋看着那歪倒在木床上凉透的人,腿脚一软,便吓得软倒在地,直到脖颈上的血滴落到了手背上,方才如梦初醒般求饶道:“是……是他撺掇的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
夜色渐深,月亮前却罩着一层薄云,没有了光亮,整个院子都暗了下来。
司容拿了盏烛灯置于石桌上,见崔芷玉望着天上出神,便也顺着崔芷玉的视线望了望那已经被盖严实的月亮。
半晌后,小声问道:“二姑娘,月龄会有事吗?”
月龄会有事吗?
崔芷玉也很想知道。
今天下午阿福已经带着人走遍了整个金陵城,那赏金已经从五十两升到了一百两,却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若不是因着宵禁,这院里的人应是还散在外面寻人……
晚风吹过,树影摇曳,映在半开的窗上,竟像是被吹皱的人影一般。
崔芷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微开的小窗,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希冀,她强忍着差点跃出嗓子口的紧张,小声道:“司容,早点休息,明早还要接着找人……”
司容瞧出了二姑娘眼中的疲惫,轻轻点了点头,便回了自个房里。
待院子里再没了别人,崔芷玉缓缓起身。
朝屋里走的每一步就像是踩在了刀尖上,方才跃上来的希冀就在上头晃荡,一不留神,便会就此跌下,摔个粉碎。
好在,像前世一般,有个人将这份希冀放到了实处。
“主子,我看你在院子里坐了这么久,还当你是不敢进来了。”虽是脸上带着伤,但阿柯仍是肆无忌惮的咧着嘴在笑,“听说月龄那丫头的赏金都升到了一百两,我可是为主子省了银子。”
一股酸涩便这样涌上了鼻尖,纵是咬紧了下唇,还是给有些花了的眼睛里攀上了一抹艳红。
半晌后,崔芷玉终是再也忍不住,缓缓蹲下了身,掩住了眼睛,温热的泪水顺着指缝流出。
幸好这一世月龄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预告:女主重生后,萧穆首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