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阿柯是个靠谱的,不过一日的功夫,江小妹房内失窃,遇了采花贼,又在自家医馆里抓着人的消息便已宣扬了出去。

本就是不受人待见的医馆,平日有仇的没仇的听到了也都乐的呲出了牙花子,凑在一处打听具体发生了什么。

又一听是位坤灵书苑姓沈的公子,还和崔家有点关系,更是瞪大了眼睛,幸灾乐祸起来。

金陵城谁又不知道那坤灵书苑的学生就快要科考了,但凡高中,那便是有了入仕的可能,更何况那人还姓沈。

金陵城中独有一位姓沈又是坤灵书苑的公子。

沈家百年前也曾是名门大家,但不幸有了几代贪图享乐,不求上进的子孙,便落寞了下去。

这沈家老爷虽是不上进的,可沈砚却算得上满腹才华,写出的词句曾得过大儒林沅的夸赞,说其颇有先祖的遗风。

这样的人,再添上崔家,总不会白白吞下江家的闲气。

只是再一打听,那江小妹丢的竟是贴身的肚兜,原已自定了官司的人也都皱了眉啧啧道:“这沈公子可是疯了不成,竟去偷那烂物。”

也有不信的,只认为是那江小妹作的妖,故意丢了帕子,在苏沫面前争宠,没想到冤错人,啃到了硬骨头。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传什么的都有,便是连崔长泽都牵扯了进去。

崔长泽青着脸听了小厮的报,他本小心低调了这么些日子,便是不想那么早让他人知晓他已招了沈砚做幕僚,普济堂那一闹,竟是生生将他同沈砚的交情匪浅摆到了明面上,还和采花贼扯上了关系。

再一看良棋红肿着脸,想起崔芷玉的话,狠狠剜了他一眼,怒声道:“良棋,你跟了我这么久,倒是比我更像这个院里的主子。”

良棋一听这话,连忙跪地道:“大公子是主子,那日……那日我只是一时糊涂。”

“你的一时糊涂,倒是让我丢了脸。”崔长泽冷哼一声,面色不虞道,“这几日不用来院里伺候了,去跟管家说,让他另给你配活。”

这话一出,屋内的小厮皆是静了下来,这话显然是将良棋从贴身的小厮赶去了做杂役。

虽都是小厮,前院后院却是天差地别,他们在大公子院里能躲懒休息,还被好声好气的对待,可若是去做了杂役,那便是干的多了没功劳,干的少了还要遭人嫌弃。

良棋瘫软了身子,急的满脸通红,“大公子,月龄那丫头挑衅惯了,我以为她是故意来找事……”

“与我何干”,长泽冷冷瞥了良棋一眼,不耐烦道,“良棋,跟了我这些年,你该明白,我从来不留累赘和废物。”

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良棋的眸子彻底暗了,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好吃好喝清闲了这么些年,真要做了杂役,又怎么不算要他的命。

大公子院里赶了个人,其他院里也得了消息,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这回事。

夜里风起,随着留了缝的窗被吹开,案上的纸张便也哗啦啦的响个不停,月龄起身去关窗,崔芷玉回了神,将手中的胭脂放到案上,低声道:“月龄,近些日子,你且小心些,若是要去哪,一定要和我说上一声。”

月龄一听便知二姑娘是在忧心良棋之事,回了身整理了桌案上被吹散的纸张,又将桌上那胭脂压在那纸张上,不在意道:“良棋他是自作自受,任凭他来找我,我又怎么会怕他。”

“最近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些的好”,崔芷玉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月龄的眼睛里透了些担忧,“你若是在咱们院里便罢了,去其他地方可千万不要一个人去。”

“二姑娘放心,青天白日的,良棋还能冲上来打死我不成。”

“不只是良棋”,崔芷玉讷讷道,“还有其他人,也要小心。”

月龄见崔芷玉面色凝重,不像是玩笑,便也敛起了笑意道:“二姑娘是说谁?”

崔芷玉摇头道:“我也说不清,但总是心神不宁。”

“二姑娘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瞧着总是忧心忡忡的。”月龄早已察觉二姑娘似是变了,像是心里藏着事。

“是我前些日子病着做了些噩梦,如今醒了,却又像还在梦中。”崔芷玉看着月龄紧张的神色,怕吓着她,勉强挤出抹笑,指了指桌上的胭脂道,“这盒胭脂你拿去用。”

那城南的胭脂铺子,她以前也是常去的,不只她,便是连崔知芙,也是那胭脂铺子里的常客,只因那铺子里的胭脂磨的极细,附在脸颊上,从早到晚也不掉半分,还带有一股浅浅的茉莉花香。

她平日里又是个不顾及门第的,长年累月下来,也算是和那店老板混了个半熟,有时她带着月龄、司容出来看戏听曲,怕惹了崔安的恼,便只说自己去胭脂铺里挑胭脂,那店铺老板帮她一起扯谎也是熟门熟路,若是有人问起,也只是点了点头,说崔家二姑娘的确来过。

月龄瞧着那盒胭脂怔愣了片刻,疑惑道:“这不是大公子派人送来的胭脂,二姑娘怎么要送我?”

“本来就是不缺的,哪又需要大公子送了。”崔芷玉想着崔长泽昨日的言语,心里突然就烦躁了起来,“月龄,今个你也听说了,大公子本就是冷心冷肺的,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指望不上的。”

“昨个儿我是故意让你去大公子院里叫人,只是想着帮你们,也帮我出口气。”崔芷玉目色凝重道,“但日后,便不要再靠近大公子院里,不论我们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再去找大公子说。”

月龄静静听着,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二姑娘本是最敬重大公子的,自她病醒后,却是对大公子起了提防,半晌后方才讷讷问道:“二姑娘,可是你在噩梦中也梦到了大公子?”

崔芷玉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不瞒你,我的确是梦到了些人和事,怕你觉得离奇,便未和你说。”

“我信二姑娘,不觉得离奇。”月龄放下了手中的纸张,淡淡说道,“我虽不像二姑娘一般饱读诗书,却也是听过庄周梦蝶,二姑娘既提起了梦,我便想问问二姑娘,在二姑娘的梦醒之前,我是怎样的?”

崔芷玉看着月龄期待的目光,垂下了眸子,那个在前世里永远留在十七岁的月龄和眼前这个满含期待的月龄重合在一处,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

半晌后,崔芷玉抬了眼,敛眉笑道:“子孙满堂,承欢膝下,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那便好”,月龄神色微动,也含笑道,“人生百味,也算是尝尽了。”

夜色浓稠,如泼水墨,崔芷玉枕在软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彻夜未眠,直到日光渐起,方才坐起了身,在院中嘱咐了月龄和司容几句,便让阿福备了马车,匆匆出门去了。

还是那间干净的岁寒茶社,店里的小二已认下了人,见崔芷玉进了门,便跑去后院叫阿柯。

阿柯进屋时还是那副浪荡样,瞧着崔芷玉眉间透着忧色,便收了笑,跨过了凳子,坐到崔芷玉对面,“主子可是有了别的吩咐?”

“阿柯,我想请你帮我护一人。”崔芷玉在桌上放下一袋银子,推给阿柯道,“那人你也见过,她叫月龄,是那日同我一道来的姑娘。”

阿柯挑眉道:“就这个?”

怎么听这也不像是个难办的差事,却又得了一袋银子,倒是让阿柯得的不够踏实。

“就这个”,崔芷玉点头道,“这些日子若是她出了崔府,还要劳烦你跟着她些。”

“主子放心,我啊就蹲在你们府外头,肯定护住了。只是主子……”阿柯面露不解道,“那丫头是瞧着挺凶,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有人要了她的命,主子可能给透个底,她惹了什么人?”

上一世,那个要了月龄命的人,崔芷玉到死也不知是谁,但这一世,嫌疑最大的便是那良棋,若真的是他,倒是好防,但就怕不是他。

“我们府里的小厮……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还不能确定。”

“得嘞,肯定给护住了。”阿柯从桌上捞过了那袋银子,颠了颠,感慨道,“这可比昨日给的还多,主子,昨日那差事办的可还满意?”

一说这个,崔芷玉想起了阿柯偷的那赤色肚兜,有些脸热道:“谁让你偷那个?”

谁让你偷那个?

这问题问出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待看到阿柯那讳莫如深的笑,电光火石间,崔芷玉突然便明白了。

城南的人又有谁是不恨江家的,但都是平头老百姓,碍着苏沫,谁又真的能对江家做些什么。

阿柯见崔芷玉挑中了江家,便也起了些别的心思,只是偷些普通的小玩意,江家又怎会真的在乎,只有偷了那江小妹贴身的,才能真的把事挑起来,让等着看江家笑话的人起了兴趣,私下里口口相传,便是不把江家卷进来都难。

阿柯从桌上盘里挑了个花生嚼了,慢悠悠道:“我有私心助主子来个一箭双雕,但主子却把那肚兜扔了,火没烧起来,也只是脏了两边的名声。”

“原是该做的狠些,只是……”崔芷玉盯着桌案上的纹路,苦笑道,“我怕了”。

她原以为死过一次她不会再怕任何事,但在那一刻,她却是真的怕了。

她怕重来一世若是沈砚并未下狠手,她害错了人,也怕当她拿着那秽物指认沈砚时,崔长泽会一无反顾地保住沈砚,而让自己落入绝境,最怕的还是谢笙声在得知此事时又会怎么看自己。

“阿柯,你可能帮我去问问,那些因普济堂而家破人亡的里面,可有人愿意将家里的冤情说出的。”

崔芷玉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喝下了接着说道:“因着那些传言,崔长泽已经对苏家起了忌惮,过些日子怕是会觉得是那江小妹故意讹他,若是在这时有人能去给他递把刀,想来那些冤情便也能见了天日。”

“崔长泽可信?”

“不可信”,崔芷玉说道,“崔长泽不是个自己会动手的人,但他若是知道了这些冤情,必然也会想其他办法借刀杀人,但我会想个法子,让崔长泽只知道普济堂害了人命,但不知道是谁被害了命。”

“那为何不将冤情写在纸上送去给他?”

“他是个多疑的,若是写在纸上他反而会察觉有人在利用他,要的便是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听到,让他以为是自己找了把刀。”

阿柯听得眯起了眼,他倒是没见过这样的世家小姐,出了大价钱让他去护自己的丫鬟,却又偷偷算计自己的兄长,乱世之中,谁对谁错,谁又说得准,反正也是拿钱办事,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主子,那沈砚呢?”

“沈砚……”崔芷玉捏着案上的茶杯,直到捏出了痛,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先让他多活几天。”

上一世,他倒是不知沈砚为何那么恨她,又为何那么恨崔家,但既然沈砚不只恨着她,还恨着崔长泽,或许能借力打力,一条毒蛇自然是容易找到猎物,若是两条毒蛇缠斗一起,互相猜忌,或许会两败俱伤。

“待崔长泽上了钩,处理掉江家,找些城南的人家去探沈砚的病,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仰慕沈公子的才学。”

上一世,一明一暗,沈砚胜之不武,这一世,沈砚和崔长泽,两条毒蛇,也不知是谁更毒些。

如此世道,手染鲜血早已司空见惯,独善其身才是最难的,上一世看久了尔虞我诈,这一世终究还是没有逃过。

桌角微晃,竟是不慎碰洒了些杯中的水。

崔芷玉低头去拿袖中的帕子,却是看见袖口起了线头,蹙了眉去揪,那线头竟是越揪越长,终是扯出了一条长线。

阿柯默默看着,给小二使了个眼色,递了把剪子,方才剪断了那多出的线,可那丝做的袖口早已抽了起来,没了先前的样子,崔芷玉抚了抚袖口,有些后悔没等到剪子便扯了线,可已是晚了,毁了件好衣裳。

心下顿时泛起了苦涩,骤然想起她说崔长泽的话来,崔长泽惯会借刀杀人,她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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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在冰里凉过的花生酪已经见了底,崔芷玉原想让侍女再送来一碗,突然有人跑进来通禀说是皇后到了玉福宫门口。

那时她刚入宫不久,皇后已多次怒斥她不守规矩,日夜霸着萧王,使些狐媚子手段,不知廉耻。

崔芷玉眨巴着眼,思索着作为不守规矩的狐媚子可要起身行礼,身侧地侍女见她还坐着,连忙小声提醒道:“对皇后不敬,是要株连九族的。”

只这一句,便让崔芷玉从月牙凳上弹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皇后看崔芷玉不顺眼已不是一两日,她倒是看皇后挺顺眼。

她本就不是为了让人夸她贤良淑德进的宫,皇后骂得越狠,她在暗地里得到的夸耀便越多,若是能再多些,或许能快些出宫去。

皇后瞥了眼崔芷玉,立刻便冷了脸,崔芷玉本就生的娇艳,略施粉黛已是个美人,可她竟还穿了身显眼的湘妃色团蝶锦簇纱绣裙,簪了一头珠翠,瞧着便不是个安分的。

“你多日不曾去本宫殿里请安,本宫便只能来看看你了。”皇后命人放下从南边进贡来的果子,也不正眼瞅她,冷声说道,“你已进宫数日,也该懂些规矩,如此装扮像什么样子。”

崔芷玉这身装扮是跟着话本子里的狐媚子学的,为了这一身穿戴,每天要早起两个时辰,本就是冲着让别人不顺眼去的,皇后如此一说,崔芷玉也觉得有理,便跟着点了点头。

皇后见她如此听话,虽是觉得奇怪,却也正色道:“你既觉得有理,下次便不要这样装扮,如今多地闹灾,你这样装扮,要天下百姓如何去说。”

道理她也都懂,但是她若是照做了,倒也不是崔氏让她进宫的本意,而且便是换身衣裳,去了头上的珠翠,也救不了天下的百姓。

本就是从根子上烂的,自然也只能从根上除,萧穆本就喜怒无常,下面的官员纵是有贤能之臣,也是不受待见的,朝堂之中,更多的还是那趋炎附势之辈,比起安顿灾民,倒是揣摩圣心更擅长些。

佞臣不除,她便是换上破布烂衫也没用。

“皇后娘娘可说累了?”崔芷玉听了半天,却是不知如何答话,便指了指桌上的空碗道,“今日这花生酪很是美味,皇后娘娘可要尝尝?”

她宫里的东西,皇后如何敢尝,终是轻咳了一声,推脱宫里还有其他事,连坐都没坐便走了。

皇后不敢吃她宫里的东西,她倒是敢吃皇后送来的果子,那送来的果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被她吃下了两个。

皇后来找她本就是稀奇事,还专门给她送来了果子,也是多日后她才知晓,原是崔长泽去了襄州赈灾,而皇后的侄子也要同去,偏偏还是个从旁协助的,所以特意来缓和些关系。

是夜,萧穆到了玉福宫,崔芷玉只管捂着肚子喊痛,倒也不是装的,便是连额上都渗出了冷汗。

萧穆瞧着,命人搬了个软凳坐在旁边,也不言语,就静静看着。

半晌后方问侍女道:“白日里可是吃了什么?”

侍女不敢提那碗她做的花生酪,只是颔首道:“皇后娘娘送来的果子,吃了两个。”

萧穆玩味地看了崔芷玉一阵,直到崔芷玉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口,抖着喊痛,萧穆才凑到崔芷玉耳边,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那果子是朕让皇后送过来的,你便是要借刀杀人也不该选这个。”

萧穆全当崔芷玉是装的,便就真的连太医都没请,直到折腾到天亮,方才觉出不太对,崔芷玉的眉始终没有展开,蜷着身子,整个人像是过了水一般,湿淋淋的,留下的冷汗将身下的锦被都打湿了。

待请了太医来看,这才知晓昨夜崔芷玉捂着肚子喊疼竟不是装的,而她这腹痛之症也因着看的晚了,稀稀拉拉拖了半月才有了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