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茶楼建的气派,楼里的伙计也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崔芷玉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沈砚便出现在了楼下。
崔芷玉透过二楼的小窗,看着沈砚下了马车,合了手中的竹扇,抚平了长衫上的褶子,同驾车的小厮笑着说了些什么,又在那小厮的指点下正了正头上的玉冠,方才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茶楼。
“二姑娘,他上来了。”
月龄从未见过沈砚,却是从崔芷玉讳莫如深的表情中猜到了楼下那衣冠楚楚的男子便是沈砚。
崔芷玉轻轻点了点头,颔首道:“月龄,一会若是动起手来,你先回崔府,去找大公子,就说沈公子让人给打了,叫大公子派人来救。”
月龄心下一惊,连忙道:“我跟二姑娘一道回去。”
“沈砚是个有脑子的,我们若是一道回了崔府,他怕是不会入瓮。”崔芷玉瞧出月龄的担心,轻声道,“阿柯是自己人,他在,不会有事。”
“就是他在,我才更担心。”月龄凝眉道。
月龄年幼时是吃过些苦头的,而这些苦头大多是因为她那个便宜爹。
虽是记不清他的长相了,但月龄仍是记得他成日里懒懒散散,除了吃酒跑得快些,其他一概能躲便躲。
而那阿柯方才在茶社里的吊儿郎当的模样,竟是和她爹如出一辙。
“你是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啊。”崔芷玉笑着拧了下她的脸,和声道,“不信他,那你可信我?”
月龄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头。
崔芷玉浅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听到楼梯有了动静,崔芷玉截住了话头,只是摇了摇杯中所剩不多的茶水,又轻抿了一口。
沈砚就是冲着崔芷玉来的,楼下的伙计给他使了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地要了壶双井茶,镇定自若地上了二楼。
“二姑娘——”沈砚拱了手,浅笑作揖道,“我与二姑娘可真是有缘,前些日子总听说二姑娘病着,不见客,没想到今日竟在茶楼遇上了。”
沈砚语气中的惊讶恰到好处,若不是崔芷玉早知他内藏乾坤,还真当是两人有了天大的缘分。
月龄也算是半个知情人,见沈砚如此态度,神色怪异地打量了他一眼。
既做了局,便要引人入局。
崔芷玉起身回了礼,面上带了些若有若无地笑,恭恭敬敬叫了声“沈公子”。
月龄看自家二姑娘刚才还将那沈砚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已唇边带笑。
竟有如此神通,不由看傻了眼,直到崔芷玉扯了她的袖口,月龄方才回了神,仿着崔芷玉的神色对沈砚行了礼。
只是那表情却是显得僵了些,不像是恭敬有礼,更像是笑里藏刀,让崔芷玉扭过头瞧见了,直到把掌心抠出痛来,才藏下了哽在喉中的笑。
好在沈砚的注意力都在崔芷玉身上,只是微微一怔,便把那诡异的一笑抛诸脑后。
沈砚向崔芷玉杯中看了一眼,含笑道:“二姑娘可是该添茶了?”
从方才起,月龄便叫了楼里的伙计来添茶,可半天也不见人上来,听沈砚一说,起了身,正要再去催,沈砚却是拦住了她。
他言笑晏晏,放下了手中的竹扇,“我点的这一壶同二姑娘一样,也是双井茶,就不用劳烦店里的伙计了,我来替二姑娘续茶。”
倒是一副细致体贴的公子做派。
“多谢沈公子,”崔芷玉也不推拒,便笑着接受了沈砚这一套殷勤。
杯子里的茶被重新倒满,崔芷玉便继续品着她的茶,偶尔和月龄低声聊上几句妆奁玉饰,倒是悠然自得。
既然沈砚自己凑了上来,这个话自然要由沈砚来挑。
只是硬生生的,一时竟找不到切口,将话引开,就在这时沈砚不经意向窗外一瞟,正巧看着了那卖画的书生,神色微动,半晌后,泰然开了口。
“二姑娘可还记得沈某?”
沈砚眉目舒展,笑的意味深长。
崔芷玉本就重活了一世,听沈砚如此一说,身上平白无故冒出些冷汗来。
她不只记得沈砚,便是她自己都化成了灰,又活了过来,也还记得他。
只是不知沈砚此话是何意,莫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自然是记得的。”崔芷玉强装镇定道,“崔府家宴上,曾与沈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那并非是第一面。”沈砚抿了口茶,指了指窗外挂满画轴的小摊道:“二姑娘瞧瞧那楼下的画摊,可有些印象?”
崔芷玉顺着沈砚所指望去,闹市本就嘈杂,唯有那个画摊门庭冷落,因着起了些风,那些悬挂的画幅便微微摆动,偶尔幅度大些,便露出了藏在画后,俯在案上作画的书生。
她心下思索片刻,竟是不记得在上一世里,与沈砚有过此番对话,如此突如其来,不知打的是何哑谜。
崔芷玉远眺着窗外,将嘴唇咬的泛了白,半晌后又恢复了平静道:“不知沈公子是何意?”
沈砚看着崔芷玉的反应,便知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叹了口气道:“年幼时,我曾跟着一位画师学画,那画师曾为二姑娘画过一幅……我当时也在……”
经沈砚这一提醒,崔芷玉倒是模模糊糊真想起这么个事。
那时正是花灯节,她也不过八岁,崔长泽领了她和知芙去看花灯。
看一画师摊前冷冷清清,便在他摊子上留的久了些,后来听他身边的小徒弟说那画师原是宫中专门教皇子皇孙的,最是擅长以小见大,之所以被赶出宫,也是因为他将宫里的宁安公主长大后的样貌画的丑了些,便被打断了腿,丢了出来。
那时也是年少,他们一听便起了玩闹的心思,请画师为他们各做了一幅。
本是谁也不当真的一幅画,崔芷玉的那幅却偏偏流传了出去。
相传是一说书先生,下了台,正欲喝口茶歇歇。
突然就在桌上瞧见一画轴,说书先生展开了画,便瞧见那画中的女子淡白梨花面,绰约多逸态,只此一眼,便觉得那汉皇口中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应就是如此。【注】
此后,那幅画一传十,十传百。
渐渐地,金陵城内外便传遍了崔家二姑娘日后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也就是又过了几年,众人突然发现那画中的人物像是活了一般。
崔家二姑娘竟和那画师画的分毫不差。
沈砚本是想到崔芷玉前几日对他的推拒,扯了个陈年旧事想拉近些距离,不曾想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崔芷玉还未从“沈砚不知她重活一世”里松气,便在心里又寻得了新的蹊跷。
在上一世,沈砚倒是从未提过,他们竟还有这一桩陈年旧事。
沈砚递了拜帖,她接了拜帖。
她以为那便是初次相遇。
那时,沈砚看直了眼,半晌才回了神,忙道歉作揖说自己失礼。
后来两人定了情,沈砚对她说,便是见她的第一面,再也看不进其他人。
现在想来,倒是有些毛骨悚然。
月龄虽是不知内中曲折,也是听的五迷三道,不留神便碰翻了桌上的茶水。
三人同时起了身,那楼下的伙计听到动静,忙上来收拾,月龄瞧见了,冷嗤一声,嘀咕道:“现在倒是跑得快了。”
声音不大,却清楚的很,沈砚只当自己没听到,含笑道:“二姑娘,那边亮堂些,不如我们换去那边。”
“不用了”,崔芷玉对月龄暗中使了个眼色,回了身,望向沈砚道,“待的有些闷了,沈公子,不如我们去湖边走走。”
沈砚说了这许多,却是未进入正题,那日在悦来酒庄,他答应了崔长泽劝自己进宫为妃一事,却是还未出口。
暗暗想来,上一世,沈砚也是这般先将自己哄骗的对他动了心,又面露难色的提起崔氏决定让她进宫为妃一事,甚至还再三向她保证,待萧氏倒了,他便娶她为妻。
痛苦,为难,隐忍……都让他演了个遍。
最后却是口说无凭,看着他娶了自己的亲妹妹,不知道该怪谁了。
沈砚的话,崔芷玉忍着听了半天,现在也不想再听了。
待过了水桥,看见那阿柯正懒懒散散坐在一卖豚皮饼的小贩摊前,大口嚼着手中的薄饼。
崔芷玉随口道:“倒是好久没吃过豚皮饼了。”
沈砚抬眼瞧见了那卖豚皮饼的摊位,笑道:“那边便有,我去买。”
那卖豚皮饼的摊位本就不大,阿柯大剌剌地坐着,占去了大半个。
沈砚朗声道:“这位兄台,烦请你往旁边让一让。”
这要是平时,阿柯就让了,但他收了钱,认了新主子,就得按主子的吩咐,把这事给挑起来。
“让?”阿柯站起了身,冷哼一声道,“爷爷我出生就不知道让字怎么写!你要是真想过去,便从爷爷头上跨过去!”
沈砚想来是没见过如此泼皮无赖,用竹扇将他向后挡了一挡。
这一挡,便有了由头。
崔芷玉隔了些距离,不动声色地看着,突然想起了前世阿柯说他年轻时,也是城南一祸害。
这么一瞧,他的确是一点没瞎说。
直到沈砚手中的竹扇被掰折了,跌在了地上,崔芷玉向月龄身边凑了凑,低声道:“别看了,快回去叫人。”
待月龄没了影,崔芷玉“慌慌忙忙”跑上了前,面露担忧道:“沈公子,你没事吧。”
沈砚挨了两拳,怕眼前这疯子误伤了崔芷玉,将她往后一扯,挡在了身后。
“二姑娘,小心别伤着了。”沈砚的声音里透着股恰到好处的担忧。
要不是自己找的人,崔芷玉都要当沈砚是专门设计好了一套戏码。
阿柯砸过去两拳,自己拳头也生疼,见崔芷玉凑了上来,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第三拳,定睛一瞧,他新认的主子缩在那沈砚身后,对着他摇了摇头。
还是心疼了。
阿柯这想法刚冒出个尖,便瞧见他那新主子突然撇了下嘴角。
那笑转瞬即逝,却是狡黠的很。
也就是在阿柯愣住的一瞬间,他那新主子扶起沈砚,竟然撒腿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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