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相隔甚远,弄不清崔家老爷到底要做什么,月龄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提了起来。
鬼使神差的,她跑出了南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走水了!快来人啊!”
便是那一喊,搅乱了崔府的宁静。
一桶桶水被送往南院。
从空中落下的雪还未来得急遮住地上的脏污,便又被覆上了新的脚印。
雪整整下了一夜,南院便整整烧了一夜。
火光滔天,便是连御林军都惊动了。
然则翌日,崔府上下却是得了崔家老爷的训诫,默契的缄口不言。
这些年过去,便也再无人提起,倒像是没这桩事一般。
“你瞧见了”,崔芷玉喃喃道,片刻后缓缓抬起了头,脸上倒是带着几分怅然若失,“也是,火起的那么大,该是都瞧见了。”
“既你瞧见了那场火,你可知那场火是怎么起的吗?”
那场火,崔芷玉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若不是听崔长泽提起,她竟是不知那场火,竟是她放的。
隐约想来,似是的确有一日,在她睡醒后,众人瞧她的神色都不自在起来。
没有人对她说明这场火的来龙去脉,她也只是在与崔知芙闲聊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南院起了火,父亲差点烧死在火中。
等她带着熬好的安神汤去瞧父亲时,却被挡在了门外。
月龄瞧着崔芷玉的面色愈发苍白,踌躇半晌后,说道:“我瞧见时火已经大了,并不知因何而起。”
这场火起的不明不白,事后又未有人追查过起因,现在提起也只是个随着时间淡去的浅浅印记。
只是那夜事发诡谲,月龄也偷偷打听过,却始终未有所得。
直到她被二姑娘要去做贴身丫鬟那日,烟柳儿给她露了底。
那烟柳儿曾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的亲娘又是老爷夫人近前伺候的,原以为二姑娘院里缺了人,会选上她,却不料被一粗使丫头抢了位置。
心中愤愤不平,便对月龄撒了气。
“你还当是多大的喜事呢,便是连庙里的和尚都说了,二姑娘是天煞孤星的命,你去了,准克死你。”
月龄听了,也只是低着头收拾行李,并不做争辩。
却不料烟柳儿见她毫无反应,气不过,又狠狠推了她一把。
“叫花子,我跟你说实话吧,南院那场火是二姑娘放的,你当你跟的是什么好主子,不过是佛口蛇心,你且有的好受呢。”
衣裳跌到了地上,却也顾不得去捡,她只是直起了腰,伸手去撕柳烟儿的脸。
她那时不过十一,柳烟儿比她高出半个头,这一架打得牙和手都用上了,她却没吃下亏去。
什么天煞孤星,什么佛口蛇心。
在二姑娘身边这么些年,二姑娘是何秉性,她最是清楚。
听二姑娘突然问起那场火,月龄虽是神态自若,心却是抖了起来。
“二姑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崔芷玉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一报还一报想来是真的,欠了的终是要还的……”
崔芷玉这话说的毫无道理,若是月龄不知道那场大火的个中细节,便只当是她病中的胡话,此时听了,再看看二姑娘愈加苍白的脸色,却是有些怕了。
“二姑娘可别这么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月龄挤出一丝笑,故作轻松道,“二姑娘瞧瞧那佛珠,想来是个神物,二姑娘心善,自是有佛祖送了来,庇佑二姑娘的。”
提到那串佛珠,崔芷玉便也轻轻拂上了那串隐在衣袖下的珠串。
这倒是个新鲜玩意。
上一世,她不曾佩戴过此物。
或许,这一世还是有些不同的。
翌日,崔芷玉是在药香中醒来的。
她最近闻惯了这股味道,倒是有些喜欢上了。
院里的丫头们也察觉到了她喜欢,便总是在屋外熬药,隔着扇微开的小窗,既不会让屋内氤氲缭绕,却又熏的屋里飘着淡淡的药香。
崔芷玉身上的热度已退去了,此时神清气爽,便撑着床坐了起来。
正巧,司容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屋,瞧见她醒了,眼中满是欢喜。
“我进来的可是巧了,这药刚刚熬好,二姑娘就醒了。”
司容笑着将药递了过去。
崔芷玉也笑道:“我醒来的也很巧,不早不晚,刚好遇到你端药进来。”
见二姑娘喝下了药,司容接过了碗,打趣道:“月龄可要羡慕我了,她每次煎好药送来,二姑娘都还睡着,这药啊来来回回要热上好几次,偏我这么巧。”
司容这么一说,崔芷玉也发现这屋里少了个人,便探着身子向屋外望,“月龄去哪了?”
“一早便出了门,现在可不知道去哪里了。”司容眨巴着眼,翘了嘴角道,“今日独我来侍候二姑娘,做的不如月龄,二姑娘可莫要到她那告状。”
“去哪告状啊?”
司容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替崔芷玉接了话。
屋里的两人齐齐向声响处望去。
只见那翠竹与薄纱相织的门帘被掀了起来,崔知芙步履轻巧的钻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捧沾着水的莲蓬。
崔知芙脸上挂着笑,进了屋就要拿莲蓬给崔芷玉瞧,一不留神便甩了她一脸水。
崔芷玉被凉水溅了一脸,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二姐姐再打一个破一破。”崔知芙数着喷嚏数,嘀咕道,“都说打一个是有人想,两个是有人骂。”
崔芷玉接过司容递的帕子,拭去了脸上的水,含笑道:“哪里来的歪理,既然打一个是有人想,打两个该是有两个人在想才对。“
听到二姑娘这么说,司容拍手笑道:“是了,那两个想二姑娘的人里面肯定有我一个,还有一个啊肯定是……”
“肯定是我啊。”崔知芙接了司容的话,凑到崔芷玉跟前,晏晏道,“知道你爱吃莲蓬,一大早刚采的,可新鲜呢。”
崔芷玉接过了崔知芙手中的一只莲蓬,看着倒是苍翠欲滴,莲子饱满,刚欲剥上一颗,却又听见她说。
“二姐姐还记得沈砚,沈公子吗?他一大早送来的。”
崔芷玉嘴角的笑便僵住了,那覆在莲子上的手也僵住了。
“倒是有些记不清了。”崔芷玉抿了唇,将手中的莲蓬递给司容道,“有些凉了,待放热些再吃。”
崔知芙未察觉崔芷玉面上的异色,便将手里的那捧莲蓬都交给了司容,指了指身后的小丫鬟,对司容笑道:“惜柔念着你呢,今个儿啊,我来侍候二姐姐,绝不给二姐姐告你状的机会,你们只管出去玩。”
惜柔便是当初三姑娘向二姑娘借去的丫鬟,从前和司容是长在一处的,后来,两人跟了不同的姑娘,却还时时一处玩闹。
此时,得了三姑娘的允许,两人也是喜不自胜的拿着莲蓬出去了。
待到屋内静了,崔知芙方才在榻上寻摸了个地方坐下,向崔芷玉跟前凑了凑,小声说道:“下月便是乞巧节了,外面怪闹腾的,二姐姐如今病着,可要去看看?”
崔芷玉望向崔知芙,却见她这个三妹妹,嘴上虽是忧心她的病,却是眼神雀跃,涨红了脸,不由心下一沉,便已猜到了什么。
每年都要来一次的乞巧节,她们之前也都是出去转的,哪次崔知芙又是提前了大半个月,专门来问。
“如今病已大好了,去看看也无妨。”崔芷玉一面说一面去观察着崔知芙的神色,见她唇边的笑并未散去,却是攥紧了手下的锦被。
“二姐姐——”崔知芙这一声叫的轻,却是让崔芷玉心下一梗,崔知芙似是做了天大的决定一般,眼神闪躲道,“那天……我们……可能再多带一个人……”
虽是早就知晓了答案,崔芷玉还是呐呐问道:“你想带谁?”
“沈公子说他还未在金陵过过乞巧节,我想着……带他一道去见识见识。”
话虽说的结结巴巴,眼中的期待却做不了假。
又是沈砚。
她倒是不知,在上一世,她的这个三妹妹是何时开始与沈砚有的纠缠。
只是想起那一次乞巧节,崔芷玉不禁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眼前似是浮现了些并不存在的画面。
那时,沈砚暗地里做了崔长泽的幕僚,又因着科考在即,怕生了皇上的忌惮,这关系不宜放在明面上。
为了避人耳目,崔府便对外说请了沈公子来府里给两位姑娘讲书。
既这般说了,偶尔便也真给崔家两位姑娘讲上一讲。
那天到了约好的时辰,崔知芙睡过了头,崔芷玉便一人在院中拿了本书读,沈砚来的不声不响,突然抽走了她手中的书,也不言语,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原是前些日子,崔芷玉刚拒了他乞巧节同游的邀请,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沈公子,那书我已读过了,你若是喜欢,送你也是可以的。”
沈砚将那本书在手中翻找了几页,又给崔芷玉原封不动地递了回去,崔芷玉低头去瞧,顷刻便红了脸。
犹豫了片刻后,抿了唇,颔首道:“每年我都是同知芙一道,多你一个,知芙……怕是会不自在。”
“更何况我们两个姑娘,若是被人瞧见,传到父亲耳中,是要受罚的。”
话既已说到了这,沈砚便也再未为难崔芷玉,崔芷玉只当他是算了。
谁知在乞巧节那日,她与崔知芙刚下了水桥,正走到了那棵系满了红线的合欢树下,便“偶遇”了执扇而来的沈砚。
“问两位姑娘安”,沈砚拱手作了一揖,眉目含笑道,“小生和坤灵书苑的同窗走岔了路,还好遇到了两位姑娘。”
见沈砚在看她,崔芷玉心虚地低了头,去瞪脚下的石子,崔知芙却是并未多想,既是遇到了,便也主动邀请沈砚和她们一同去逛。
崔芷玉松了手,若无其事地瞟了眼被捏皱的锦被,半晌后看向崔知芙,淡然道:“沈公子毕竟是外男,若是传到父亲耳中,怕是不好。”
“只要二姐姐应了,父亲那我去说。”崔知芙晃了晃崔芷玉的胳膊,小声道,“父亲一向最疼我了,我去说,保准谁都不会挨骂。”
崔芷玉一怔,她倒是忘了,父亲虽是严苛,倒也的确是颇疼知芙,那些她做不得的事,崔知芙未必做不得。
崔芷玉挤出一抹笑,声音干涩道:“你若想带便带上吧。”
“我就知道二姐姐最好了。”得了崔芷玉的允许,崔知芙脸上满是欣喜,方才爬上脸颊的红已蔓上了耳朵,脸上的颜色竟是比崔芷玉烧糊涂时更红了几分。
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崔芷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阻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上一世,她很早便被送进了宫,崔知芙又与沈砚成了婚,二人便断了联系,甚至连崔知芙是什么时候殁的都不知晓。
只是在她知晓时,她自己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
那时,她在死牢中,看着沈砚隔着铁栏给她递信,也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并不欲接。
直到看清信封上熟悉的“二姐姐亲启”六个字,方才手忙脚乱接了过来。
沈砚说这封信是崔知芙之前寄出的,只是被他截了下来。
信寄出后不过三日,崔知芙便殁了。
崔芷玉打开了信。
那封信很长,足足写了满满当当的三页,因沾染过水渍,已有些皱巴。
也就是那时,她才知晓,在很久之前,崔知芙便对沈砚生了情意。
她心怡沈砚多年,终是在沈砚中下状元的第三年,嫁给了全金陵最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她当自己觅得了如意郎君,直到她无意间听到沈砚与探子的对话,才明白沈砚接触她,只是为了套取崔府的消息。
沈砚并非真心爱她,甚至连她腹中的孩子,都是沈砚派人寻了药,亲手放入了她的饮食之中。
为的便是要嫁祸给崔芷玉,要她重叛亲离,让崔家彻底弃了她。
除此之外,沈砚暗地里又撺掇着崔长泽先后得罪了赵辞、姜仪,与赵家、姜家生了嫌隙。
也就是在这时,崔芷玉突然意识到,沈砚并不只是在算计她,他是在算计整个崔家。
崔芷玉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了团,沈砚便也盯着她手中的纸团。
不知过了多久。
崔芷玉看向了沈砚,“你看过这封信吗?”
“看过。”
沈砚目色冰冷,看不出喜悲。
崔知芙信中满是心灰意冷,早已显露了决绝之意。
沈砚看了信,却未作阻拦。
“知芙在信里说,想让我替她问问。”崔芷玉疲惫的阖上双眼,“你是否从未有过真心。”
沈砚看向崔芷玉,目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崔芷玉并未等到答案,突的笑了起来,再睁开眼时,眼中已带了抹寒意,“人都死了,还要什么答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