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过八分,端木雪儿敲响了“为民旅馆”302号房门。
雪儿穿了件粉色的羽绒服,戴着黑色的口罩,一双大眼睛关切地望着我。看见她,我仿佛见到救命稻草。我泣不成声地与她拥抱,这并不是在占便宜。雪儿已成为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也是唯一有可能帮我收拾残局的人。
“龙哥,出什么事了?”她显然没看新闻,我只好打开电视。
雷宇国的百亿遗产是大新闻,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做成专题片。当雪儿看见雷可华的照片时,捂着小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在照片和我本人身上来回扫视,然后指着电视上的名字,难以置信地说:“龙哥,你是百亿富翁的儿子?”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她,用苦涩的嗓音解释,“我是龙天翼,但他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她摘下口罩,蹲在我身边,“龙哥,发生了什么?”
“这牵涉到杀人命案,请打电话给你的堂哥。”
“这个……我哥最近很忙。”她怕我失落,于是补充道,“不过我会把你的情况记录下来,到时候再转给堂哥。在你叙述的时候,请尽可能说清每一个细节,任何细小甚微的事情也不能放过,这会给破案带来很大帮助。”
我沉重地点点头,从刚开始发现张爵明跟踪我说起。雪儿从随身的挎包内拿出一台小巧的SONY笔记本,飞快地录入文档。她打字的速度很快,我停下回忆所谓的细节时,她也跟着停下。
在谈到庄园的命案时,雪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她的观点与我先前所想一样,那些无法解开的谜团就像一堵高墙,对渺小的我来说根本无法跨越。谈及我在高速公路开卡丁车时,雪儿的眼睛比原先瞪得还要大,她用手掌挡住嘴,“你不要命啊?那可是高速公路哎!稍不留神,你就会被后面的汽车碾死!”
我继续往下说,提到了好心的白先生,提到了心头的恐惧。当我把这些统统说完后,时间已过去整整四个小时。
“雪儿,”我急切地说,“我愿意和警方合作。我是杀人犯的帮凶,该我受的制裁绝不会退避,但我希望由你哥来接手此案,可以吗?”
“他很忙。”她重复着先前那三个字。
“求求你了。”我向她下跪。
“龙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雪儿,我已经无路可走,请让你哥救救我。”
“我知道,你先起来。”见我有长跪不起的意图,端木雪儿解释,“我哥手头有很多案子要办,而且他只是普通的小刑警。跨省办案必须经过上级批准,不是简单打个电话,他就会赶过来替你解围。”
她坐在床边,咬着下嘴唇。雪儿到底是个小孩子,她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想法。我从她那犹豫的眼神里察觉,她还有别的人选可以帮我。
“我相信你,我相信只有你才能救我。”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刚才进行了某种垂死挣扎似的。雪儿正色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你,他是《环球新闻报》的记者,叫马盖瑞。”
我没听过这号人物,于是问她:“你是说,让你那位记者朋友通过专访的形式,让我告诉世人我才是龙天翼?”
“是否专访我不确定,但他一定可以帮你。”
雪儿如此肯定的口吻给了我不小的震慑。我脱口追问:“这个马盖瑞是怎样的人?”
端木雪儿看着窗外,柔声说道:“他就是我暗恋十五年的那个人。”
在雪儿的帮助下,马盖瑞对我的事件产生了兴趣。据悉,两天前他就来到本市,准备参加百亿富豪继承人的记者招待会,却在主办方筛选入场记者时落选了。错失良机的马盖瑞没有离开,而是选择通过其他途径搜寻百亿富豪的资料,听说龙天翼就在雪儿身边,这位记者马不停蹄地赶来与我相见。
端木雪儿带他来到302号房。刚进门,我就被马盖瑞的外表震慑住了。他拥有一米八七的身高,运动员式的体魄,仅从身材来看就很惹人注意。更让我意外的是,马盖瑞看起来像个外国人,乍看之下有点像《超人归来》里的男一号布兰登?罗斯。我怀疑他是个混血儿,可雪儿却表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那天端木雪儿跳河自杀,我还在纳闷,这样漂亮的女生都会遭人拒绝,那个男人得长成什么样?现在看来,雪儿这样的小美女的确配不上马盖瑞这种罕见的帅哥。
马盖瑞今年三十二岁。他穿着一套熨得整洁的深色西服,里面配有蓝色衬衫和柠檬黄的领带。这位英俊的记者步伐稳健地向我走来。他礼貌地伸出右手,开口说道:“你好,龙先生。”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我相信只要某个异性听过他的声音,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这个男人。
“呃,马先生,你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谈话记录都在这里。”端木雪儿指着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的Word文档。
“我看看。”他的右手中指放在键盘的方向键上,不断敲击向下的箭头。那双充满智慧的双眼快速扫视这篇记录。他浏览文档的速度很快,遇到某些段落时会停顿一下,跟着快速往下翻页,然后又在某一段文字停顿。在马盖瑞专注这段谈话时,我注意到端木雪儿站在墙角,她刻意和马盖瑞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始终落在单恋对象身上。
记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壳中华香烟,把开口处对向我这里,“抽烟?”
“谢谢。”我接过香烟,他用蓝色的ZIPPO打火机为我点燃。
“龙先生,”马盖瑞指着文档中的一处细节,“这是雷可华的一处小小的败笔。他收走了你的身份证,但他给你的证件却是假的。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他为何给你一张假证件?既然你们有着同一张脸,为什么他不选择直接交换双方的证件?”
“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猜,上面的地址和日期都是假的。”
“对。可是我得提醒你,假身份证上印着你的照片。”他点燃香烟,“身份证上有哪些资料?照片、姓名、民族、出生日期、家庭住址以及最下方的十八位号码。他既然在文字资料上动了手脚,为何还要加上你的照片?难道你不觉得,用他的照片更省事吗?”
“这个嘛,其实他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像我,我们还是有区别的,雷可华比我略胖一些。”
马盖瑞说:“即使是孪生兄弟也不会百分之一百的相似。身份证上的照片不是现在才拍的,我们的发型会随着自己的喜好发生变化,可证件上的照片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人会用放大镜来研究这张证件的真伪。保守点来说,我找个七分像你的人,用他的照片也能蒙混过关。”
马盖瑞把我的好奇心钩了上来,我靠向他,“雷可华为何非得用我的照片?”
“因为他无法拿出自己的照片。”记者把烟灰弹进烟灰缸,“这足以说明,雷可华不是天生就像你,他整容了。他当然可以在整容之后拍下证件照,但那样一来就给未来警方的调查留下了线索,我想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整容?”我想了想,“即便如此,也说明不了什么,事已至此了。”
“恰恰相反,这是本次事件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它为警方的调查增添了动力。”
“你指什么?”
“你的老板,龙先生。你一直以为老板是雷可华,但事实上张爵明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
“这不可能。张爵明怎么会傻到随便找个人来继承百亿遗产?”
“这完全可能,而且雷可华绝不是随便找来的人。想想看,你是真的他是假的,张爵明干吗找个冒牌货?很明显,这个冒牌货对他有利。”
“你是说,雷可华其实是张爵明的亲人,比如儿子?”
“大有可能。想证明这一点,就必须借助警方的协助。不过在通知警方之前,我有个问题不明白。”马盖瑞说到这里时,已经把记录看完,他转向角落里的雪儿,“你按照事情的发展顺序做的记录?”
“嗯。”端木雪儿乖巧地点点头,没有多说半个字。
“这就难怪了。这种记录方式有一个弊端,我们都知道距离现在越近的事,当事人记得越清楚。如果让当事人从头说起,他可能既会忽略早前的细节又会忘了后期的琐事。所以我通常建议别人逆向记录,最后再把顺序调整回来。”马盖瑞冲小妹妹眨眨眼,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他转回我这边,“本次记录我看得很仔细,可有个问题把我难住了。在这之前,你没进行过亲子鉴定,对吗?那么,这个张爵明如何知道你的身世?龙先生,你是不是把某个重要的细节给漏了?”
“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
“在进庄园之前,你是否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世的物品?”
“我只有这张照片。”我打开钱包,“这是婴儿时期的我……我,我明白了!”
“慢慢说,别着急。”
“我曾经把这张照片传在了网上,那是个很大的论坛,每天浏览的访客超过五百万人。张爵明一定见到了这张照片,通过传送对象的IP地址找到我的,然后他就开始跟踪我。还有,雷可华曾把照片通过扫描仪输入电脑。”此时我恍然大悟,“还有管家提到的相册,它一直被张爵明保管。管家说上面有我婴儿时期的照片,保镖就是通过照片的对比找到我的。当时我深怕穿帮,就拒绝看照片,如果听了管家的意见,也不至于搞到现在这步。”
马盖瑞说:“你的推测不无道理,不过我不认可保镖会给你看那个相册。还有,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张爵明怎么确定你真的是照片上的人呢?他必须搞到你的血液,通过亲子鉴定才能确认你的身份。”
“他曾抽过我的血,还拔了我的头发。”
“绝对不是那一次,那些都当你的面烧掉了。”马盖瑞触摸着左边的眉毛,“在那之前,他就确认了你的身份,否则不会出面来找你。龙先生,请你仔细回忆一下,当你还是保险公司的员工时,你是否受过伤?”
那晚我溺水生还后,手臂上确实有一道小口子,原来这不是擦伤,而是张爵明割开的伤口。马盖瑞一针见血的问话方式让我难堪,我不知道该不该透露雪儿跳河的事。我悄悄地看了她一眼,端木雪儿还在痴情地看着马盖瑞。
我胡扯了几句,表示张爵明知道我的地址,可能趁我熟睡的时候进屋。我这人睡觉很沉,他借此机会弄到血液、细胞和头发。
马盖瑞表情古怪地看了看我,暂时没找到破绽。他把话题转到另一处,“排除三个厨师和那位管家,雷宇国私生子的死亡人数共计四人,对吗?”
“应该是六个。”
“你只看见四个。”他松开衬衫顶部的纽扣,“让我们按照案发的顺序归纳一遍。第一个死者是兄妹中的大哥刘振国,凶手是张爵明。第二位牺牲者是方志凯,你通过望远镜发现老五死在潘少强刀下。紧接着,年纪最小的童润洁也惨遭杀害,凶手仍然是张爵明。第四个死者是老三潘少强,他死在保镖的枪口之下。”
“说得对。”
“撇开死者不谈,还有四个谜团也需要解开。首先,你亲眼看见张爵明杀害刘振国,可是保镖却在第二天告诉你,尸体上的凶器不是他用的那把。按照他的说法,在保镖离开现场后,又有人通过某种方式进入命案现场,这个人是谁?”
“是谁?”我迫切地问道。
“别急,还有三个谜团。其次,关于七妹和老五的命案,两具尸体镶嵌在试衣镜中。我们都知道杀人的方法很多,可凶手为何偏偏选用这种方式?第三,给你投毒的神秘人是谁?最后,潘少强的死把你搞糊涂了,你亲眼瞧见他上了别克轿车,可后来又开起了货车,并且货车司机不见了。不可否认,这是整个谜团中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只想知道是谁下的毒。”
“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是得出一个结论。”马盖瑞将烟蒂熄灭,“张爵明就是那个投毒者。”
“不会吧?”我抓着后脑勺,“他杀人如同快刀斩乱麻,对付我却要用到慢性毒药?”
“这不难解释。保镖清楚你对他有戒备,所以在你退出这场游戏之前,他必须先对你动手,他要让你在毫无准备的时候落入陷阱。请你仔细回忆,如果不是运气好碰上那位老中医,你会去医院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会。不过,得等到这阵风头过了之后。”
“风头过后你已经毒发攻心了。”
“你的意思是,张爵明在很早前就对我下毒?”
“也不算太早。杀刘振国之前你吃了所谓的解药,那东西里就掺了苯甲酸钠。你能回忆药丸的味道吗,是否有些甜涩?”
“的确如此。”
“这就对了,投毒的人就是张爵明。”
“可我现在没死,他为什么不亲眼看着我死呢?”
“对他来说你已经没有价值了。你是谁,龙天翼吗?你的身份证在别人那儿,你有证据证明你是雷宇国的儿子吗?”
“没有。”我失望地说。
“别难过,办法总会有的。”他轻轻触碰左边的浓眉,“接下来,还有些细小的谜团尚未解开。比如办公室的钢笔哪儿去了、刘振国身上的窃听器是谁装的、童润洁的手镯丢在什么地方、床头灯下方的窃听器又是怎么回事。要想解决这些难题,只有通过警方的协助才能获取结果。”
“警察会拘留我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事情解决之前,”马盖瑞顿了一下,“不会。”
这句话让我悬着的心得到了些许宽慰。
我下定决心与警方合作,因为我要亲眼看着张爵明和雷可华滚出豪宅。
问话结束后,端木雪儿出门为我们买来了便当。刚吃完饭,马盖瑞就提出让雪儿离开的要求,我也是这意思。这位漂亮的女生离开前,含情脉脉地回望了记者一眼。我想马先生应该知道她的心意,可他显然对这次事件更有兴趣。
记者拨通一个号码,据他说对方是公安部的要员,我没想到他还有点路子。
这通电话维持了三分钟,挂断后,马盖瑞与我抽烟闲聊。在聊天过程中,我非常想告诉他雪儿自杀的事,因为他对雪儿冷漠的态度让我揪心。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我咽回去,当我第四次失败后,我彻底放弃了。这时,他拨打了另一个电话,对方是本市刑警队的赵英宝队长。
因为这是事关百亿遗产的案件,赵队长问得比较详细,这次交谈持续了十来分钟。马盖瑞收起手机,对我说:“你确定潘少强是被张爵明用枪打死的?”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抬起右手,摆出起誓的动作。
“你在现场停留了多久?”
“一小会儿,五分钟都不到。呃,有什么不对吗?”
“他被烧死了。”马盖瑞不等我说话,打了个响指,“走吧,咱们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