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十八年初冬,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鸿胪寺卿秦贤家的大门被人用力地拍响,不多时,已经睡下的秦贤趿着鞋子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车:“快……快去芙蓉院!”
马车驶过三条街,隔着好几百米远的距离都能看到芙蓉院上方的冲天火光和浓烟。
等到了近前,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秦贤忙活了半宿,到天蒙蒙亮,大火才终于被扑灭。
看着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被抬了出来,秦贤如坠冰窖。
芙蓉院乃是招待各国使臣的别馆,前几日,高丽和占城的使臣先后来朝,按惯例安置在芙蓉院。如今出了这等纰漏,陛下定会拿他问罪。
“伤亡可统计出来了?”秦贤疲惫地问道。
寺丞道:“死了一名高丽副使和四十二名侍卫仆从,其中高丽人十五名,占城人九名。”
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秦贤眼前发昏,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他艰涩地张嘴道:“颜少卿可来了?”
“颜少卿在迎客居安抚两国使臣。”寺丞顿了下,道,“倒是平王那里,因为昨晚事情紧急匆忙,忘了派人通知他,是下官的疏忽,下官这就派人去平王府!”
平王刘子岳于六个月前被陛下派到鸿胪寺当值。
不过平王不受宠,大家也只是将他当成个吉祥物。昨晚兵荒马乱的,谁也没想起他这号人物。
闻言,秦贤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接话道:“我派人去通知他,你去忙吧。”
寺丞不疑有他,退了下去。
等人走后,秦贤立即叫来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速去禀告殿下此事!”
亲随郑重点头,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离开了芙蓉院。
***
“殿下,宫里来人了,宣您进宫。”刘子岳刚练完武,管家陶余便捧着毛巾上前道。
刘子岳接过毛巾边擦汗边说:“让他等一会儿,本王更完衣就去。”
陶余苦笑了一下,小声提醒:“殿下,邬公公催得急,脸色不大好,还是别让他等了。奴才已经将您的衣服放入了马车中,不若您将就一下,在马车中更衣如何?”
说这话,陶余心里都很憋屈,但没办法,自家主子虽是王爷,可不受宠,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又无母族支持,而邬公公却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就连朝中二品大员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得罪不起。
对于这种情况,自小丧母,在宫中受尽了冷眼的刘子岳并不意外。他知道陶余都是为了自己好,和善地说:“陶公公安排得很周详,辛苦了。”
两人来到正堂,邬公公在喝茶,瞧见刘子岳,慢吞吞地起身行了一礼:“平王殿下,走吧,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态度没多少恭敬,刘子岳装作没看见,淡淡地说:“劳烦公公久等了,请。”
将人送到大门口,快要上马车时,陶余眼皮子直跳,骤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陛下子嗣丰盈,不算夭折的都还有十几位皇子,自家王爷母亲出身卑微,不得陛下喜,这么些年,父子俩说的话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今日陛下竟特意召殿下进宫,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琢磨了片刻,他急忙上前,抓住邬公公的手,悄悄塞了一块金子,讨好地说:“邬公公,不知陛下召见我家殿下进宫所谓何事?公公能否透露一二?”
邬公公直接将银子推了回去,淡淡地笑道:“陛下的事,杂家可不敢揣测。”
说完直接越过陶余上了马车。
留下陶余担忧地看着他们远去。
马车里,刘子岳也很狐疑。今日是小朝的日子,还不到辰时,父皇应该在早朝跟诸位大人商讨国家大事,召他进宫做什么?
他有些担心,但转念又一想,他一直老老实实当个闲散亲王,没干过出格的事,即便有什么也牵扯不到他头上才是。
思量间,马车停在了宫门外,刘子岳下车步行入宫。
到了早朝的紫宸殿外,又等了一会儿,太监宣他进去,他才迈步入内。
一踏入紫宸殿,刘子岳就感觉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像乌云压城的那种感觉,让人无端端的心慌。而往日里八面玲珑的大臣们这会儿一个个都跟哑巴似的,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了。
不过最让刘子岳震惊的还是他的顶头上司秦贤。
秦贤跪于殿前,浑身狼狈,袍子上沾了不知名的污渍,下摆的地方还有两个疑似被火星子灼出的洞,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头上那道疑似磕头所致的青肿。
刘子岳心里一突,顿时有种很不好的猜测,今日之事怕是与鸿胪寺有关。
只是他去鸿胪寺才几个月,就是点点卯,做个样子,并未管过鸿胪寺的事。因为鸿胪寺卿秦贤是太子良娣的父亲,鸿胪寺相当于是太子的后花园。
他可不想做什么惹得小心眼的太子猜忌。
反正他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混吃等死,没必要向哥哥弟弟们一样上进挣表现。
“刘子岳,你可知罪!”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打断了刘子岳的思绪。
他头也没抬,连忙跪下道:“父皇,儿臣刚从府中来,不知犯了何事,请父皇名示!”
一道奏折砸到了他的脑门上:“混账东西,出了这等事,你还睡得着!”
刘子岳默默捡起奏折,迅速打开浏览了一遍,越看越心惊。芙蓉院昨晚发生了火灾,还死了四十多人,其中过半是番邦使臣带来的成员。
这事一传出去,大景的脸往哪儿搁啊,难怪父皇这么生气。
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刘子岳委屈地说:“父皇,从昨晚到现在,没人来通知过儿臣,儿臣实不知火灾之事。至于说芙蓉院的炭火烛油等物是儿子在管那就更荒谬了,儿臣仅仅去过芙蓉院一次,就是六日前高丽和占城使者来的那一天,何来管炭火一说?”
“你……”延平帝双眸几欲喷火,“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把人带上来!”
一声令下,很快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和衙役被押了上来。
其中一个刘子岳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官员跪下作证道:“鸿胪寺衙内一应冬季物资俱是平王殿下负责,包括芙蓉院,这里还有平王殿下签的字和手印。”
衙役则一脸煞白,吞吞吐吐地说:“那日……小的,小的无意中瞧见平王大人与惜薪司的柴大人相谈甚欢,柴大人还塞了东西给平王……”
刘子岳气得满脸通红:“他们含血喷人!父皇,绝无此事,儿臣不认识什么惜薪司的人,更别提负责过冬的柴火烛炭了!请父皇明察!”
“陛下,这不关平王殿下的事,都是微臣的错,是微臣有负圣恩,没有管理好鸿胪寺,请陛下责罚。”旁边一直没作声的秦贤站出来沉痛地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刘子岳微微抬头,狐疑地看着他。秦贤现在替他说话,那奏折是谁写的?
不过秦贤自身都难保了,还替他说话,刘子岳也不能半点都没表示,跟着道:“父皇,秦大人素来认真,昨日的大火兴许另有缘由,还请父皇派人严查此事。”
延平帝见他半点都没反省的意思,还将责任都往外推,更怒了,指着大门呵道:“玩忽职守,还无一丝反省,拖出去,跪在外面,什么时候意识到错了再来见朕!”
他怎么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丢人!
几个侍卫立即上前将刘子岳拉了起来。
刘子岳甩开他们的手,失望地瞥了一眼龙椅上方的延平帝:“我自己走!”
他在侍卫们的监视下大步出了殿,然后双膝一弯,直接跪在冰雪中,背脊挺得直直的,显得有几分桀骜不驯!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绣金边的鹿皮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刘子岳抬头便对上大哥晋王刘子元不赞同的目光:“七弟,你说你干嘛这么犟呢?这么冷的天跪在雪地中多伤身,乖乖跟父皇认个错,咱们再帮你在父皇面前求求情,这事便过去了。”
跟在后头的老三燕王刘子瑜也劝道:“是啊,七弟,火灾这种事乃是意外,父皇即便迁怒于你也不会重罚你的,你何必跟父皇对着干?不过你要吸取这次的教训了,父皇派咱们去当差,是为了历练咱们,你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鸿胪寺的情况一无所知,也难怪父皇会如此生气!”
刘子岳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说我贪玩没做事我认,可说我与惜薪司的人勾结,贪墨银子导致芙蓉院走火,我不认,我没有做过。”
见他这么倔,咬死了不肯服软,晋王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然后叹道:“七弟,咱们自家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的为人我清楚,你绝不会与人勾结吃拿回扣。这事必是有人栽赃诬陷你,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大哥替你去查!”
刘子岳有些感动:“谢谢大哥还愿意相信我。但你知道的,我去鸿胪寺才几个月,秦大人他们照顾我,没给我安排过什么事,我连鸿胪寺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公是母都不知道,哪想得起什么线索!不瞒大哥,我脑子里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跟浆糊一样!”
晋王有些失望,但想起这位弟弟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又不觉得意外。
琢磨少许,他弯腰凑到刘子岳面前低声说:“那七弟在鸿胪寺可有信得过的人?兴许对方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刘子岳还是摇头:“大哥,我在鸿胪寺的次数掰指头都能数清楚,里面的人都认不全,哪有什么信得过的!”
晋王无语了,他知道这个弟弟胸无大志,只想混日子,但没想到他能这么混。在皇室中,这也是百年难遇的一朵奇葩了。
见实在是从他身上弄不出有用的东西,晋王只得作罢:“好吧,那我和三弟再想想办法。七弟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但等上了马车后,他脸上的和善笑容就消失,直接骂了一句:“蠢货,连秦贤那老东西在拉他出来当替死鬼都看不出来吗?”
儒雅的燕王轻轻一笑:“七弟不一向这么没心没肺吗?大哥还是想想怎么帮七弟一把吧,怎么说七弟也是咱们的弟弟,还轮不到秦贤那老匹夫欺负!”
“三弟说得有理!”晋王勾唇一笑,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达成了默契。
***
刘子岳在冰天雪地中一跪就是三个多时辰。
午后,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落在他的身上慢慢消融,然后浸入衣服里,钻进他的骨头里,刺骨的寒意从皮肤传达到大脑。
他又冷又饿,四肢宛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到这时候,他只是仅凭一股意志力在坚持。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宫灯依次亮起,从早到晚,滴水未进的刘子岳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在雪地中,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模糊看到了一本名叫《谁与争锋》的书从眼前划过,然后他便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