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Z市肿瘤医院病房。

疼,太疼了。

温萧煎熬了一晚上,直到旁边的护工起身,才勉勉强强感觉到一丝迟来的困意。只是这困意十分古怪,天旋地转得叫人头晕。

听说人死前就是这种感觉。

死了倒解脱了。

意识消失前,她突然想到,交了一辈子的养老金还没花,闺女还不知道她私房钱存在哪。

还有还有,这不是让渣男喜提“升官发财死老婆”中的压轴大奖?

可真是窝囊!

一想到这,她缓缓消失的意识停了那么一刻,随后归于平静,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念头。

下辈子别遇见了。

再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

得病以来,温萧头一次觉得呼吸顺畅,整个人像全好了一样。

她把手放到胸口,体会着真实的一起一落。

这是,回光返照?

她竟然有点舍不得睁开眼,贪恋这一分朦胧又真切的健康。

可母亲中气十足的嗓门在门外响起:“死丫头快点起来!家里一堆事,你还睡懒觉。”

一把公鸭嗓在一旁小声维护:“妈……我姐昨天晚上帮我复习到很晚,你让她多睡会儿。”

怎么回事?

弟弟早已是当了爸爸的人了,哪来的公鸭嗓?

她猛然睁开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没有动一动就全身疼的不适,她坐在床沿,头不昏眼不花,更是一点不疼。

待注意力回笼,她发现周遭早已不是病房,而是她出嫁前的卧房。

墙壁泛黄,家具老旧,地板斑驳。

熟悉得叫人眼酸。

她愣了愣,举起手背看了一下,没有青紫色的针孔,也没有凸起的青筋,白白嫩嫩一双年轻的手。

她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疼。

不是梦。

起床趿了拖鞋开门。

章茉香女士举着拳头,正打算继续敲,见她总算开门,劈头盖脸骂起来:“你再躲懒试试?快,出来把家里收拾收拾!我要去买菜了,再不去没菜烧,晚上让你婆婆吃咸菜拉倒!”

真好啊,彼时她还如此生猛健康,还没因为自己糟心的婚姻愁白了头发。温萧鼻子酸胀,猛然上前一步,抱住她。

熟悉的雪花膏香味蹿进鼻子,温萧把脸埋进她肩窝:“妈,我好想你。”

章茉香女士一把推开她,没什么耐心:“一大早发什么癫!快点做事。”说完拎起墙边的扫帚,扔到她面前,丢了个嫌弃的眼神后转身离开。

“姐,我来扫地,你去收拾客厅。”温行远抢过扫帚。

温家的女儿是娇养的,粗活累活向来都是他的。

温萧的记忆早就开始褪色,家里的客厅长什么样,她也早已记不清晰。

此刻站在狭□□仄的过道,她看着那套直到她结婚才被替换掉的老式沙发,好半天,问:“今天的报纸取了吗?”

温行远指了指大门背后的布袋子。

——那还是温萧学踩缝纫机时的失败作品,章女士物尽其用了好多年,直到她结婚前才和其他破烂儿一起扔了。

1988年10月15日。

她记得这一天,李江海家来提亲。下个月的15号,是她上辈子领结婚证的日子,当时,前世的婆婆说,别跟人家攀比搞什么婚礼,领个结婚证就行了。

也就是说,眼下自己还未婚?

她松了口气,眼神渐渐明亮: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那个世界离开以后,闺女怎么办?

正在神游,温家的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又哐当一声关上。

老温哼着小曲一步一颠地进来,后跟被踩烂了的皮鞋一只前一只后,这么凌乱地散在门口。

然后他就这样扶着门框站着,得意地问:“乖囡,看老爸今天形象怎么样?”额头深刻的抬头纹因为笑得灿烂,显得更深了一些。

他甚至认真地对着门口的镜子,看了又看,“这样,不给你坍台吧?”

那个年代常见的猪肝色地板延伸到老温脚下,早晨的日光斑驳地铺洒在上面。像她回望过去的人生,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

温萧把眼眶里弥散开的泪意逼了回去,尽力不哽咽:“老爸最帅。”

她走上前,靠在老头还没有佝偻的肩膀上。

前一世,老温同志在这一天强烈反对过自己嫁给李江海,只是她当时盲目得像傻子,一个劲地帮他说话。

棒大概打了鸳鸯的眼睛,瞎了。

她无声地讽刺自己。

温行远嗤了一声:“一把年纪了还跟毛脚女婿较量。”

温萧别过头飞快擦了一下眼角,拍了拍老温的肩:“老温同志你既然回来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妈的要求,你是懂的。”

说完她回了自己房间,再出来,头也不回地换了鞋出门。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客厅整不整洁的……爱谁谁吧。

这会儿她还没上班。大学毕业一年了,没上班。

也正是为此,章茉香女士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顺眼。

以至于今天晚上的“谈判”,温平安孤掌难鸣。

章茉香和李江海的妈此生唯一一次站在同一战线,就是今晚。

——她们同仇敌忾:好好的大学生,做什么裁缝!

前世的她,仿佛是为了向她们证明爱情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眼睛一闭就同意跟着李江海去隔壁Z市。

哪里想得到,生活的柴米油盐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哈,而且当时年轻,以为学了几年已经把师父的本事学到家了,其实差得远。

天真!没有自己趟过水,根本不知道深浅!

不得不说,李江海这男人太懂她了。

劝她说,去Z市另开一家旗袍店,还能避开和师父之间的客源竞争,两全其美。

可谁知,一来自己学艺不精,那点洋泾浜功夫,离开店的距离,也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二来嘛,这狗东西学了损招,用维生素代替避孕药,成功让她很快怀了孕。

然后她就窝囊地接受了安排,最后的倔强就是坚决不去李江海他妈单位,改去了旁边的Z市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

谁能知道,几年后,当她看到白发苍苍的师父在采访中说,入选“非遗”而苦于没有一个像样的传人,是他的罪过时,她有多么后悔。

后悔没有见证这门手艺的极致荣耀,也后悔让这门手艺在自己手里断了传承。

再后来,师父中风后,再也无人仅靠一双手,用传统技艺把旗袍做出这般风情万种。

现在想想,命运里所有的坎坷,都在这个晚上有迹可循。

这峰回路转的话术,这步步为营的算计,没个几十年道行还真不行。

温平安听着大门关上的动静,拍了下温行远的脑袋:“你姐被你妈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温行远低着头哼了一声:“我哪知道!先是对着老妈撒娇,这会儿又对着你撒娇……”语气里有些酸,“就没把我当回事,看我今天怎么对付姐夫!”

温平安撩起袖子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冷哼一声,眼神如刀:“什么姐夫姐夫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温萧跨上自行车,飞快地踩。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像碎金子一样洒在她身上,风里还有一些燥热。

她踩了一会儿鼻尖上冒了汗。

可她不管,还能这样痛快地运动,她觉得爽快极了。

杨瑞成旗袍店。

温萧定定站在门口,看着玻璃门里的师父一动不动。

他穿着一身黑色对襟马褂,正和客人介绍面料。须发花白,老花镜滑落到鼻梁中间,手上拿着一块面料,轻轻这么一批就把料子盖到客人身上。

杨瑞成是用传统法子教自己的。先要做只打杂的学徒,再慢慢教了工艺从小活儿开始帮衬,整件的旗袍,上一世她还没在师父手底下做过。

结婚前那一年,她没上班,扎扎实实把绲,镶,嵌这些常用的装饰工艺都学了,可怎么营销顾客,怎么帮顾客扬长避短,她完全还没开始学。

重活一世,她说什么也要把师父的本事学到家,让旗袍店继续下去。

温萧咬了咬牙,推开玻璃门。

旗袍店里周而复始放着莫扎特的曲子,扑面而来熟悉的真丝布料味。

杨瑞成扭头看是她,啊了一声:“阿萧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一边给客人量尺寸,一边打量她的神色。

“早点回去就行了,还是我来量吧,师父你去忙别的。”她上前,接过他的皮尺。

重新站在这里,在脖间挂上皮尺,让她有了更真切的感觉:她真的回来了。

客人上了点岁数,笑起来很慈祥:“杨师傅的小徒弟?长得真漂亮。”

温萧淡淡一笑,手脚麻利地开始采其他尺寸。

杨瑞成听她夸温萧漂亮,一本正经地说:“漂亮又不当饭吃,我这徒弟可是大学生。”眼里的骄傲,丝毫不比温平安少。

客人细细打量:“那……有对象了吗?成家了吗?”

不待师父搭话,温萧挤了挤眼,浅笑道:“还没呢,要是您有合适的,给我介绍。”

客人走后,杨瑞成眉头如川,放下手里的剪刀:“丫头,跟对象怎么了?”

昨天明明很雀跃地说,两家要议亲了。

温萧看着师父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心,心里又酸又暖:“师父,我只是刚刚明白,我和他不合适。”

用了一辈子去验证这一点。

杨瑞成哼了一声:“年轻人就是想太多,我们那时候,盲婚暗嫁的,不也过得很好?”

自由恋爱两年,说散就散?

不负责任!

温萧拿起案台上昨天没做完的扣袢条,双手隐隐颤抖。隔了三十多年,回忆里的物件终于恢复本来的颜色。

她轻轻说:“至少我得找个,不会瞧不起我这活计的人吧。”

杨瑞成愣了愣,然后冷哼:“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态度说变就变。

这可爱的老头。

如果你喜欢旗袍,你就是我的朋友;如果你瞧不起旗袍,那你哪凉快哪去。

温萧像往常一样做完活儿,在黄昏日落时分回家。

——特意提前半小时,回家换身战袍。

踏进温家大门,肉香扑鼻。

章茉香女士的红焖蹄髈,无人可出其右,但温萧满脑子待会儿戏怎么唱,连这等难得吃的硬菜也没心情欣赏。

章女士已经换好了“出客”的新衣,一丝不苟用香粉纸打匀了肤色。

这是章女士对对手的最高礼遇。

温萧收到了劈头盖脸的痛骂:“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家里……”

她竖起一根手指,止住她滔滔不绝的下文:“嘘,妈你小声点,人家马上就到。我去换身衣服,妈你先招待。”

啧,上辈子这场戏没发挥好,这回作弊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温萧:母后啊,蹄膀要么别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