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梅正坐在垫高的椅子上轻声细语指点郑安煮榆钱粥,闻声朝外看去。
那嘴叼的老者急急走进厨房,一眼瞧见站在锅灶之前的郑安,顿时就不乐意了。
“怎地还是你在做饭?不要不要。”
郑安不服气:“是俺又怎样?你上次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木兰花粥也是俺煮的!”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贺梅连忙打哈哈、和稀泥:“有我盯着,老先生大可放心。”
客栈伙计甲试图去拽那老者的衣袖带他出去,却始终顾忌他年岁偏高,不敢太过用力,自然没有撼动他分毫。他连忙目含恳切地向贺梅投来一眼,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帮我”两个大字。
贺梅收到求救视线后,微微一笑,又道:“厨房若是谁人都能进,终归是坏了规矩。且您就算是一直站在这里,眼下我腿脚不便,近日恐怕也不会全部亲自上阵。承蒙您厚爱,待日后在下开店营业,一定为您打折!”
那老者最终还是被贺梅所画的大饼说动,老老实实离开厨房。不过在他走的时候,干脆使唤客栈伙计甲端着他的饭菜一起回了大堂。
新绿油亮的茼蒿盛放在素白的磁盘之中,微黄色的蒜蓉点缀其上,使人眼前一亮。尝上一口,有蒿之清气、菊之甘香,脆爽清新。
蕨菜炒肉丝黑紫绿粉交叠杂陈,味道鲜美,口感鲜脆。倘若放在往日,这样带有猪肉的菜式,他是断然不会举箸尝试的,而今居然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觉得颇具野趣。
若是觉得吃得腻了,那就呷上一口青碧夹白的榆钱粥。榆钱脆甜绵软,清鲜爽口;粳米浸润了榆钱的气息,又被恰到好处的火候炖得软、绸、绵而不失嚼劲。味道之妙,直叫人想起当下这大好的春光。
老者吃得美了,舒适地眯起了眼睛,笑吟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他决定暂时不走了,人生在世,所求的也不过是碗热气腾腾的汤饭罢了。
有个身穿芡实白色罗衫的青年男子脚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那与旁处不同的饭菜香味,也忍不住朝老者的饭桌上好奇地掠过一眼,惹得他更加得意三分。
午后的阳光晴好明媚,照得那丛修竹更显青翠欲滴。
苏起谢过引路的客栈伙计,将林靖紧闭着的房门敲得咚咚咚作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苏起:“怎地是你来开门?你家先生呢?”
双立嘻嘻笑:“先生正在沐浴,暂时不方便见客。您要不先去隔壁梅姐姐的屋子里小坐一下?”
苏起正要点头答应,房门内突然传来林靖清冽的声音:“不必,我就好了。”
苏起扬声道:“行啊!正好逛逛这客栈环境清幽的小院,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得你竟然能忍这么长的时间居于人前。”
苏起在他房前不远处等那游廊之中来回踱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歪起一丝玩味的坏笑。
贺梅指点着郑安再将他先前没有让那刁钻古怪老者满意的饭菜再行做过一遍后,又安排好他晚间给张师傅他们做什么饭菜,才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走来。
苏起远远就瞧见了她的窘相,顿时咧嘴一乐:“怎么才短短几日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说着,走上前去,作出欲要搀扶她的姿态。
恰好林靖穿好衣服打理妥当出了房门,见此眉心微蹙。直到双立迈着小短腿跑过苏起,抢先一步扶住贺梅才舒展开来。
贺梅:“经过我深刻地思考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苏起:“什么结论?”
贺梅:“厨子还是在厨房里最稳妥。”
苏起:“呸!我道是什么大道理呢,原来竟是这个。我受伤了,得靠你的手艺治疗才能好。还别说,怪想的。”
说笑间,三人走至林靖身前,随他进了室内。
苏起:“瑾之啊,你怕是把你的那对儿女给忘了。还别说,除了你和双立,我看再没谁能伺候得了它们了。”
看到林靖听完后饮茶的动作一僵,贺梅奇道:“他不是单身吗?哪里来的儿女?”
苏起笑:“自然是那对鹤。仙鹤习性机警孤傲,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可以靠近的?这些时日,都是他去我的庄子上亲自喂的。
想来贺梅你在客栈不方便,偏偏只要见到你,我就泛起馋意来。昨晚他居然没去,若不是担心它们饿死,我也不必咽着口水特地跑这一趟。”
林靖在他话音一落便立刻接道:“束好发便去。”
苏起下句话已经挂在了嘴边,见此又咽了回去。两人在小院内的凉亭中对弈几局后,待林靖梳好头发,同贺梅打了声招呼就联袂而去。
贺梅目送着他们走远,才想起自己忘记和苏起讲自己最近有在客栈厨房做菜一事,只好随之作罢。
历经昨日深林惊魂一夜,虽然后面有了林靖在,可那样的环境哪里能睡得好觉?她本想小睡一会儿,可偏偏人躺上了床,却没有能够像是预想中的那样甜甜睡去。
贺梅暗骂自己一句“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只好起来梳理未来开店的四时食单。
她已经和林靖打听过,时人讲究“不时不食”,也就是说穿越小说及影视剧中常见的那套反季食单并不符合大越朝的风土人情,只会在这里“水土不服”。
不过好在贺梅基本功扎实,就算是只能靠一年四季之中自然生长的食材做菜,到时候同大越朝的土著厨师们“打擂台”也丝毫不怯。
因着腿脚不便,她就这样坐在林靖房内的书案前,用毛笔在若雪的纸上写写画画。
一缕碎发调皮地从她小巧的耳尖翘起,在午后微橘的阳光照耀下,泛起抹浅浅的金,映衬得一段如脂似玉的颈子越显白晰。
双立像个猫咪一样,坐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懒洋洋打盹儿,时不时小鸡啄米一样点下头。
林靖去而复返,脚步声清浅得几不可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伏案的样子,恬静美好如画上仕女,哪里看得出是一个厨子。
这个往日喋喋不休,甚至显得有些聒噪的人,身上似乎有种让人依恋的魔力。林靖抚养双立多年,深知他并不是跟谁都会亲近、甚至到了这样亦步亦趋的那种人,可贺梅却能做到让他宁可困成这样,也不愿意去床上睡觉。
贺梅抬起头对他弯眉一笑,那种静女其姝的美好之感顷刻之间便随着她的开口荡然无存。
“林靖你手里拿的什么?怎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折腾了一天一夜,你都不累的吗?”
林靖默不作声将手中拿着的碗端到贺梅身前,黑漆漆的药汁像是墨色的镜子,映照出她那张僵硬的俏脸。
贺梅干笑:“我只是扭伤了脚,也已经上了药膏,没有必要再喝这个吧?”
林靖:“不喝,痛七日;喝了,三日便好。”
贺梅将信将疑,企图垂死挣扎:“真的?怎么又是三日好?这么邪乎的吗?”
而后又傻乐:“那我干脆叫你林三日好了,那就是林晶晶?哈哈哈!”
林靖却不理她,取了他最爱翻的那本蓝皮线装书,径自去了窗边翻阅。
贺梅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想想无人监工而自己朝思暮想的新房子,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尝了一口,却又霎时间就瞪大了杏眼。
除了她熟悉的温度适中外,居然完全喝不出一丝苦味,甚至还有种草药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贺梅偷瞄一眼清冷坐着、一身生人勿近气质的林靖,酒窝悄悄绽开。
草长莺飞三月天,贺梅日日小心养伤,短短三日之后,便知林靖他所言果真非虚。她的脚踝完全消退了红肿的状态,只要注意些走动的力度,就基本上感受不到什么痛意。
只是林靖还曾告诫她,未来一个月内切莫剧烈运动,以防牵引到患处。贺梅自然满口答应,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回了林家梅园监工。
张师傅是厚道人,工人们的动作也很是麻利,且贺梅一直用心为他们做饭收买人心,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颇具规模。
当初图纸上的设计一点点在眼前变成现实,着实是一件极有成就感的事。贺梅人美生声甜,厨艺绝佳,情商又高,很快便同各个工人们混得很熟。
倘使现在再让她和张师傅他们一起进了山林伐木,或许他们就不会像是先前那样心大得直接回去。眼看时机成熟,贺梅向工人们打听时下里,像是他们这样的贫民百姓最爱买些什么吃食来改善生活,很快心中便有了成算。
双立看她忙前忙后,还时不时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记录的全是一些他看不懂的词汇,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问她究竟是在计划着什么。
贺梅揉揉他的小脑袋,将自己的商业策划书上的想法一一讲给双立听。讲解期间,她无意之中瞟了一眼林靖的方向,发现他手中捏着的那页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翻了,不由得暗暗好笑。
她就说双立虽然不爱写字,可着实是个好学不倦的好孩子,原本还好奇林靖是怎么教把他教成了这样。现在看来,或许是一脉相承,是林靖那里所行的不言之教而来。
双立乖巧可爱,林靖小时候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贺梅突然想到,林靖似乎除了双立,身边并无亲人在侧,不然她一定要向他们打听打听他小时候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