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梅正给小双立盛汤,闻言素手一顿,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好在她反应快,忍住了。
她这顿饭请掌柜的吃,算是请对了!
上次苏起误会她和林靖,也不知道后者是怎么给前者解释的,林家茅草屋那样差劲的隔音效果,贺梅愣是没有听到只言片语。
如今她对林靖心怀追求之意,很难不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对方却是个闷葫芦。
掌柜的这样上道,贺梅努力绷紧脸皮,竭力使自己和常日的神情一致,看向林靖的眼底里却不自知地隐隐含着好奇和期待。
他会怎么和掌柜的答话?
林靖咽下一口蔬菜鸡蛋汤,薄唇微启,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酒力上涌的客栈掌柜“啪啪”拍了拍肩膀。
“听为兄一句劝,媳妇儿不让回房睡觉,咱们做丈夫的,姿态得低些,温柔小意哄哄也就是了。”
林靖瞧着面上无甚表情,握着汤匙的手指关节却微微泛起白色,若不是贺梅对他有了些了解,根本不会发现他在抗拒。
他在抗拒什么?她呼吸一滞,收回视线,不动声色抿了口白釉黑花瓷杯中的黄酒。
只是这么浅浅一口,贺梅职业病发作,忍不住分析起其中食材来,稍稍转移了些注意力。
糯米为底,有姜汁的辛辣,枣汁的甘甜,回味间隐隐带丝繁复的花香,而非单一的花味,应该是加了适量的百花蜜。方才据掌柜的介绍,此酒名为“清若空”,酒体丰满清澈,入口绵柔醇香,下肚唇齿留香,果然贴切如其名,是味好酒。
双立见贺梅和林靖都不说话,眼睛咕噜噜一转,接过话头:“我们家先生一向讲究‘食不言’,伯伯不如饭后再议?”
掌柜的倾诉欲望正强,收回搁在林靖身上的手,仰头又给自己灌上一杯清若空,大着舌头自顾自道:“为兄是过来人啦,人这一生,除去繁琐日常外,所活时光不过须臾,要珍惜眼前人。”
而后夹了一筷头韭菜炒绿豆芽细细品着吃了,扭头看向贺梅,“弟妹呀,你是个有能耐会过日子的,早日和贤弟和好如初才是,何必日日开两间房,平白耗费银钱?”
贺梅从盘算自己将来要酿什么酒才好盈利为启点,转头联想到自己有了钱财后,该如何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得到林靖这轮月,正要发散思维至更远处,突然被掌柜的点名,注意力尽数回笼。
这样的问题……贺梅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她哪里知道该怎么答?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没穿来之前,贺梅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在松软的席梦思大床上摆大字;可穿来后,她一直和林靖同塌共眠,竟然已经习惯被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包裹。最开始来客栈住的第一个晚上,贺梅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孤枕难眠。
她唯恐自己说多错多,不经过脑子就再次说出什么胡话来,又觉得不答复人家显得气氛尴尬,急忙朝林靖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恰巧他正低头饮汤,未曾接到贺梅的视线。
好在林靖就坐在她身边,贺梅左腿一摆,同他的右腿在杉木方桌下碰了碰。
林靖本已舀起一勺汤来,动作瞬间为之一止,他抬起头瞥向贺梅少顷,举起身前客栈掌柜前面斟满的酒杯,做出同其碰杯的动作。
这顿午饭以郑安师傅拖走掌柜的、贺梅和双立架起林靖各自回房告终。
直到客栈掌柜被郑安带走远去,他还在极力游说贺梅和林靖两人一定要早日言归于好。贺梅将扶起醉倒的林靖,把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头,心说真要在一起过,那倒是好事一桩。
双立跟在她身后:“咦,先生的耳朵什么时候这样红了?”
贺梅将林靖放倒在床上,这才发现双立所言确有其事,不由得蛾眉微挑。奇怪,客栈掌柜拍他肩头那会儿,他还一切正常啊?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刚才送林靖回房的途中经过客栈院内的游廊,依旧是小雨纤纤风细细,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消磨这浮生半日闲。
双立见贺梅临窗发呆,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便取了棋盘棋子,同她回隔壁客房下了好半天棋。
两人围棋、五子棋随意切换,你来我往,有输有赢,倒也怡悦。
帘外雨初歇,黄鹂啼叫数声便不知所终。
贺梅和双立两人棋局正酣,房门却被店内伙计轻轻叩响,只说是他们掌柜的请。
已经下了一下午棋,这局的输赢贺梅其实并不甚在意。只是看双立不依不饶,撒娇撒痴,她心下好笑,答应双立等下回来一定继续,这才随那伙计而去。
“弟妹啊,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客栈掌柜脸上还带着点醉酒后未消褪的酡红,只是神色已然清醒,敦实的郑安就站在他的身后,满眼热切看着贺梅。
贺梅:“您但说无妨。”
果不其然,对方提出了想要郑安拜她为师的请求,贺梅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好一个师傅。
她以后还要做餐饮行业反倒是其次,主要是郑安的岁数看起来比她还要大上不少,要是被他叫上一声师傅,贺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再有就是她后面要先忙着给建造红梅小筑的工人师傅们提供伙食,怕是不太有时间。
见她面露难色,掌柜的试探性问:“可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贺梅思忖片刻,同他们两位解释一番个人看法。
客栈掌柜是个自来熟的,直说自己还有几间商铺,可以优惠租给贺梅,且客栈菜单四时固定,郑安可以同她一起去林家给她打下手,顺带观摩学习她是如何下厨的。
见贺梅有所动摇,掌柜的又添筹码,甚至连他们这些日子在客栈的开销也给免了。
贺梅:“!!!”
她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他给得实在是太多,最终拜倒在客栈掌柜的钞能力下,点头同意了。
起先林靖只想趁雨停后,添添补补搭起草庐就算完事,是贺梅坚持说以后双立迟早要长大,草庐这样也不安全,不如一次性修葺完好,才使得战线拉得如此之长。
一场意外,使得本不富裕的林家雪上加霜,说实在的,贺梅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钱,既能支付起他们三人住店的开销,还能赎回她的玉簪。
现在能为林靖分忧,自然是好事一桩。
客栈的客人不多,掌柜的和郑安巴不得贺梅多多出手,不止晚饭没吃等着她下厨,就连她想要的食材也主动走公帐支使店内的伙计前去草市买来。
双立在客房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贺梅回去,只好问了店内的伙计贺梅所在何处后前来寻她。
双立委屈:“梅姐姐是把双立给忘了吗?”
正在厨房带着郑安备菜的贺梅听言一惊,糟糕!聊起下厨心得来,竟然把他这个小乖乖给忘记了!
她歉然一笑,“是我不对,为你做些美食赔罪可好?待饭后,我们再将那盘棋给下完?”
双立大方原谅了她,问她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
贺梅:“梅兰竹菊经霜翠,不及菜薹雪后娇。我打算做道菜薹炒虾仁。”
双立:“听起来就很美味的样子,可还有别的?”
贺梅笑道:“小馋猫,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自然还有别的,红烧鮰鱼、蚕豆炒鸡蛋、菠菜凉拌粉丝、腌笃鲜、还有道菠菜猪肝汤。”
这次不等双立开口,郑安不解问道:“现下是从公走帐,贺娘子还点名要猪肝那等低贱的下水来做菜是何故?”
贺梅:“春要养肝,春天是人肝火最旺的季节,以形补形最好不过。更何况,食材无贵贱,只要手法得当,价格再低的食材也能烹制出好吃的饭菜来。”
郑安点点头,突然发现贺梅现在火上正在煮的,却并不是她适才提到的任何一道菜。
锅里的水已然烧开,贺梅往其中添入处理好的黄豆芽、大葱末、蒜末,又撒下盐、豆酱和胡椒粉调味。
灶膛烧得极旺,这碗今晚食谱以外的汤不多时便出了锅。
贺梅将其倒入放在乌木托盘上的剔花青瓷碗中,交代双立:“清若空要比苏起上次带去的酒还要烈些,林靖这次饮得又多。麻烦你把这碗醒酒汤拿给你家先生,想必会使他好受些。”
双立接过托盘,嘴中发出“哦——”地一声,尾音拉得极长,惹得贺梅又是一阵好笑,这个鬼灵精的。
因着中午那出,林靖不愿答话,宁可闷头同掌柜的尬酒,使得贺梅对他有多几分认识。
有着外人在,就连她也有些不习惯,所以贺梅带着郑安做好饭菜,采用了分餐制,与去而复返的双立将他们三人的饭菜布置去了修竹林旁的那处凉亭。
月挂竹梢,流光皎洁,云朵如馒,随风流转。
亭畔竹林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白墙上,参差不齐的黑影如同画家笔下的水墨,洇染出画卷一副。
不远处,更漏子点点滴滴,暗诉时间偷移。
三人在亭中石凳相对而坐,林靖已经用过那碗醒酒汤,此时脸上的绯色逐渐转淡。饭间,贺梅将自己同掌柜的交易同他和双立讲了,林靖虽仍未答话,却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贺梅喜他今日挺身而出,他们以后也不用再因客居在此破费,可一直住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顿时又忧心忡忡,叹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大晴天。
不想林靖这次居然接过了她的话头:“明日便是晴天。”
贺梅霍地扭头看向林靖:“?!”
他怎么知道的?